我喜欢大海,年轻时候还写过许多关于海的诗。有一次我和同学到厦门,他问我东山的海和厦门的相比如何?我说厦门的海和东山的海相比就像湖泊。后来我邀请他到东山游玩,在马銮湾,他一看就说,哇!我的妈!这么浩瀚。
九三年我去三亚,走到天涯海角的沙滩,恍然间好像来到了马銮湾。后来我出国,有一次我到大西洋沿岸旅游,那里的沙滩非常长,灰灰的一片,阳光照耀下的大海也是灰黑色,远处浓云密布,一副不高兴的脸面。我想起了家乡的马銮湾,思念就像马銮湾的海水在我心中荡漾。
小时候我经常去马銮湾捡草,越是刮风的日子越高兴,那一片长长的木麻黄林会刮下密密麻麻的枝条,白色的沙地上铺上一层深绿,我背着一筐沉甸甸的柴草,心里充满着丰收的喜悦,根本无暇欣赏树林外面碧蓝的海湾。
后来我又到马銮湾拉网捕鱼,从黄昏到下半夜,不停劳作,我斜着身子使劲拉,每一个深深的脚印都是沉重的负担,我弓着身子使劲拉,每一次艰难的弯腰都是痛苦的询问。我又饥又困,有时从田园里刨一个地瓜,胡乱用海水洗,香香吃下去。马銮湾,记得吗?我曾经这样向你讨生活。
有一次,我们五个人载一船网具,从南门湾出发,船还没到前港,突然,西边的乌云翻卷而来,西风大作,暴雨倾盆,小船像断线的风筝,船老大撕心裂肺高喊:兄弟啊!想活命别挪步,出力插深桨。我们的船头正对浪峰,经受无数次的打击,我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一小时后,风平浪静,我们终于躺在沙滩上,寮棚里的老汉煮了红糖生姜汤,摇摇晃晃端到海边让我们喝下。
这惊险的一幕一直让我心悸,后来我读了一些美学的书,才知道这也是一种美,叫做崇高。
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常去马銮湾,那时我们年轻,不懂金钱,看轻名誉,尽情享受良辰美景。有时我们从后宅村的小路走过去,一路上阡陌纵横,鸡鸣狗吠。我们来到马庙山上,满山遍野的绿色轰轰烈烈蔓延过去,马銮湾就在下面,碧海、白沙、绿树一路弯绕到远方,蓝白绿相间的三色弧,多美啊!这是天上人间,是上帝的海湾,而大海就像吹皱的蓝色绸缎一直铺到天边。
我们疯疯癫癫奔下山去,奔向你——马銮湾。那些老照片记录了爱情的一个个瞬间:你套着救生圈,浮在水上,满脸喜悦的惊恐,你说快来呀,帮帮我。其实海水只到你心窝上。我穿着泳裤躺在沙滩上,一手遮向你,别照!你咔嚓一声,把我定格在沙滩上。在树林里,你手提凉鞋笑弯了腰,你说为什么蚊子只咬你不咬我,我说那些蚊子都是公的当然只咬母的。
这一张啊,我们并排坐在沙滩上,你低声唱起了《福建水仙花》,而我写下这样的诗行:当春天从背后爬上你的柔肩,人们都说,我们是一对美丽的旅伴。
渐渐地我们远离了马銮湾,锅碗瓢盆,人情世故成了生活的主题,婚姻的七年之痒,同是狮子座的你和我,任性撒野,暴跳如雷,言语尖锐,眼神愤怒,贻笑大方。
风平浪静之后,你说假如离婚了,也不会再找,因为找不回马銮湾的那段时光。而我哪怕飞越千山万水,身处异国他乡,无论是生意场上的较量,还是灯红酒绿的诱惑,心中始终想着故乡的马銮湾。
回国后,我再次来到马銮湾。如今的马銮湾已经发展成了度假村,草坪工整,曲径通幽,林中有野趣,酒店争奢华。沙滩上游人如织,海面上人头耸动,如节日的盛会,热闹非凡。有的在玩沙滩排球,有的在遮阳伞下小憩慢饮,有的在林子里举行生日野餐。
我坐在矮矮的堤岸上,一拨又一拨的俊男俏女从我的身边走过,留下一串又一串的说笑声,一个小男孩举着一串烤肉奔跑地穿过人群跌向沙滩……
这一切好像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感到孤单,马銮湾啊!你不认识我吗?还是我只记得你从前的模样。
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打招呼,回来了,好,好!还回去吗?别去了!还是家里好呀!挣了钱就应该享福,你看你都变老了。我笑着说,不去了,不去了!我端详着你不敢对你说,朋友,你变胖了,脸色红润,头发稀疏,你也老了。想象你当年的模样,由衷的感叹,无端的心酸,我们都老了。
我们习惯于日子一天天平静的度过,习惯于岁月在我们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沧桑的痕迹,却在忽然相见的时候,领悟了生命的真谛。马銮湾,你和我一样,再也回不去当年,再也不是那个宁静率真,天然任性的马銮湾。
夏天的夜晚,微风习习,我和妻子又来到了马銮湾,沙滩沉浸在月光下,酒店笼罩在夜色里,没有歌唱,没有诗情,哪里是我们当年坐过的地方?没有关系,随便坐坐。
是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我们认真赚钱,操心儿女,关注健康,评说一个个或悲或喜的家庭故事,思想貌似深刻。我们喜欢听到赞美,就像那些过分吹捧马銮湾的文字,我们总是展示光鲜,就像那些经过镜头剪接的马銮湾画面,我们喝酒搓麻,妙语横生,唯独缺乏倾听自己的内心。
上弦月挂在对面的天上,波光艳漪奔涌而来,我的心阵阵激动,海浪如泣如诉,那是岁月的和弦,犹如当年的马銮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