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红妆外番--她

群山环绕,曲溪蜿蜒,武夷曲的山水果然秀俊。

山不在高,沉稳的气魄如巍峨地龙连绵百里,水不在深,奇灵的形姿如飘逸的仙女盘旋丛山,尤其这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竹子和茶树,在云雾弥漫中若隐若现,大概是汲取了天地甘露,方有这番仙镜模样。

可是山水终究是山水,无论你再怎么觉得山山水水如何动人,它仍然只是山水。如果你对它念念不忘,一定是这里住着心中想着的那个人。

五年前,容楚和杨洛走入这武夷曲的时候,她没有相送。

五年了呀,她在塞外吹遍了风沙,喝够了羊奶,看够了草原的日落,也享受了和九分九舐犊情深的安稳时光。

每一个晚上,她都在梦中醒过来,梦到那些曾经随时她出生入死征战沙杀伐的人,那些或生或走的人,那些被她抛弃在了中原的人。

醒来后,她再不能入眠,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那轮冷冷的明月。她知道,她能远僻塞外,是太多人付出的代价,她知道,她最好的存法就是从此与九分九不问世事,老死塞外,她知道,她已经年迈老糜,此生无能作为了。

可她真的将太多东西遗留在了中原。就算勉强说,并非是她对不起那些人,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孤月高升之时,她内心深处的伤痛便会悠然而起,始终萦绕不散。

有些人,有些情感,纵然是被时光分隔得支离破碎,可是不会忘记就是不会忘,它们总会若隐若现的在心尖上跳跃着,时不时刺痛着你内脏,你的神经。这种不会忘记叫记忆。

人活一世,可怕的不是孤独,可怕的是放不下的记忆。

她要回一趟中原,至少在她有生之年,趁她还走得动,她要回一趟中原,就当是告别也好,就当是慰藉也好。

石屋仍如从前,彻夜燃着红烛。天又亮了。

从市集回来后,容楚一直晕睡。她又这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无知无觉。

她未醒,他亦又是一夜无眠,仍如往前一样,他默默的靠在床边的躺椅上,守护着她。

她将小江儿他们劝回晋江城后,高清道也云游四海了,石屋也恢复了往前的沉寂。也好,总归是要他二人面对。

杨洛的脸上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愁是忧还是苦。也或者到如今,杨洛自己也不需要如何形容和表达自己的心情-----有些命,是无法改变的,横竖九曲溪就在眼前,他并无所畏惧了。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疲倦的微抬眼眸,瞧向石屋房门。

石屋是不会有熟人过来的,更不会有外人闯入的。不论是谁,此时到来,对于他二人来说都是打破安宁的恶行。

杨洛对于屋外来人充满厌恶,他甚至有一刹那间想打开门,也不管那人是谁,他就要将那人扔到九曲溪里。他忍着厌烦缓缓起身,打开一边屋门。

清晨的阳光从外面洒了进来,照在他眼皮上微微发烫,神色恍然间,他睁开双眼,看到了门外站着一人。

那是个老妇人。她衣着一身褐色长袍,手拄着一只竹仗,一头的银发,满脸的沟壑,圆脸上的五官虽仍坚傲,却不能避免像寻常老人一样变形下垂,是的,老人都差不多长这样子。

她虽然老了,她的双眼间少了那些年斗志昴扬的尖锐,可仍然炯烁有神,她的腰杆已非当年那般铮铮如铁,可她仍使劲的挺直得像长缨枪。

这个人,杨洛太熟悉了,他一时间无法明白自己见到她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

当年,容楚之所以进入赵营是因为此人,当年,容楚誓死相随的人便是她,当年,容楚会身受重伤也是因为此人,话说回来,自己能和容楚相识相惜,最后能一起远避武夷曲,也是因为此人。不只是自己和容楚,很多很多人因为她改变了命运,很多很多人。

是赵臣。

杨洛伸手将门的两边都打开来,认真的看着门外站着的这个人。

她朝他微微颔首,嘴角展露出庄重的舒笑,她并没有因为时光的变迁和身份的转变而变得神色落寞低微,她仍如当年一般傲然。

杨洛终于开口叫她一声:“赵大人,别来无恙。”

赵臣听到这一声,却仿佛百感交集,瞬间心中诸般感慨涌上眉间,她颤抖的双手紧紧握着竹杖,努力平息了复杂的心情,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世间早没有赵大人,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一名老妇人,你若不愿直呼我名字,不如就称我一声熊夫人。”

杨洛嘴角一丝冷笑,道,“怎可如此,赵大人就是赵大人”,说完,伸手示意道,“请进。”

赵臣一声轻叹,慢移脚步随他进屋。只是跨入屋内,双目望去,只见内饰极其简陋冷寂,不由一楞,微皱眉头,随后脸上慢慢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杨洛并不想猜测她在想什么,他却知她此行要做什么,他将她带至容楚的床前,冷道,“容楚在这里。”杨洛说完故意抬头看了一眼赵臣。

果然,赵臣的脸色微微一变,她走至容楚床前,神色变得似笑非笑,似哭不哭,好一会,眼中流露出了怜惜和愧疚,却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杨洛也知有些时候有些事,根本不需任何言语来说明和表达,还有什么比容楚躺在那里更需要说的。

又过了许久,赵臣显是承不住长时间站直,精神一下子不济,身子晃了晃,险些瘫倒。杨洛扶她坐在椅上,替她倒了杯水,推至她眼前。

赵臣的双眉紧皱,轻声问道,“容楚几时能醒?”

杨洛淡道,“我也不知道。”

“她平时也晕睡这么久?”

“是,一两日不醒是经常的,有时候更久。最久的一次晕迷了五六日,多数是时醒时晕。”

赵臣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似在忍耐自己的情绪,半响方道,“我等她醒来。”

杨洛并不反对,也并没赞同,只是起身道,“只怕要等好一会了,我给您做些午饭。石屋简陋,只有稀粥鱼汤,请您不要见怪。”

赵臣摇头道,“不必,我不饿。”

杨洛沉声道:“容楚不知什么时候会醒,你不吃不喝,能等到几时?”说着间,扭头瞧了瞧容楚,见无异样,才起身走出石屋。

待杨洛出屋后,赵臣又起身缓缓走至床头,默默看着容楚,仍就一言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

时间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很快。午后的武夷曲,暖风洋洋,熏得人即舒适又恹恹欲睡。人间最美有阳光,若没有伤怀的情景,就这样,坐在石屋廊下,晒着日头看着曲溪湍流不息,也不枉是一件美事。

赵臣坐在床头,等了一日,容楚没有醒来。又等了一晚,直至太阳又再升起,容楚仍没有醒。

毕竟是上了年纪,赵臣一身的疲倦和萎靡,倒叫杨洛有些不忍。

“赵大人,是何打算?难道就这样一直等着?”

赵臣倦容满面,她又如何听不出杨洛言语里的劝客之意,重重叹了一气,道,“我,,,不过是想来和容楚说上几句话。”

杨洛语气忽然冷意十足:“恕我直言,不知您是否知道,事隔多年,那些赵营的人如今所剩余无几了,就算你全都找到了,怕也都是创伤满怀,毫无斗志了?”

“我可以想像得到。”

“那您是否知道,这些年来,容楚经受多少伤痛折磨?她不可能再走出曲溪了。”

“我,我知道。”

“那您又是否知道,如今的天下已经不再是汉人主政的天下了,那京城里高居朝堂,统治万民的人,正是当年你们竭尽全能想要缴杀的那些鞑子?”

“我看得到的。”

“好---”

“我今天来这一趟,不过是来看看旧人,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已经懂得了,不在征战,不再杀伐,有时候即是正义。”赵臣言语平和。

“好”,杨洛坦然直道,“容楚不知几时醒来,您这般熬着只怕身体受不住。本来您千里迢迢来此,我理应盛情款待,不过你也看到了,石屋简陋,容楚又如此,我根本无心待客。”

赵臣鬓角一抽,半响,点了点头。

杨洛又道,“武夷曲山道崎岖,还请您尽早出发。”

赵臣又叹一气,颇是无奈间又点了点头,俯身从竹杖系着的包裹里,拿出两只用锦帕包着的参条,道,“这是我从塞外特意带过来的长白参,也就这两只最大了。我没什么能给容楚的,就这两只人参。”

杨洛本欲拒绝,思了思又接过来道,“多谢。”

说完,两人便不再言及其它。一时间,屋中沉静,两人均是默默站着。又过一会,赵臣起身离开,只方走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在床上躺着的容楚,眼中流露出难以描述的神色。

杨洛先她走出屋外,似意在催促。待赵臣离开石屋后,他又护送她至竹桥外,看着她慢慢沿着山道走远。

山道两侧的岩石高耸,赵臣一个人走在其间,显得尤其渺小和孤独,步履蹒跚和渐行渐远的背影格外显露着一种苍老。她不再是那个统领万军,杀伐决断,铿锵赫赫的赵臣了,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叫人怜悯的妇人。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一切过往已经成为过云了,也许她的走远,对于石屋的人来说是好事,毕竟赵臣的身上有太多牵连着众人的过往,这很轻易便能打破石屋一时的寂静。

她若是愿走远,杨洛倒是愿意祝她安享晚年,万事顺意。

只是说也奇怪,杨洛用赵臣留下的长白参炖了汤,给容楚喂了两三口,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她便悠悠醒来。

虽是仍然虚弱,她却一下子知道了人参熟悉的味道,微闭着眼,喘着气,断断续续的细如蚊声:“这,参,,”

杨洛与她同经这些年,早就做到凡事不论好与差都愿坦然相告,所以也并不想瞒她,也知瞒她不得,因为不说,她心中便会诸多猜测,更伤心思。

“是,是赵臣,她来过了。”

果不其然,容楚微闭的双眼,仿佛瞬间卯足了劲,可也只轻微抬起,眼神中透露着万般诧异。

杨洛点头道,“是她,她从塞外回来了。等了你一天一夜,可是你没醒。”

容楚的脸上先是平静了一小会,紧接着似又精神擎不住,双眼又闭上,再想勉强撑开双眼,却又撑不住,只能闭目调息。

杨洛道,“午前刚离开。”

容楚忽的气喘连连,似欲起身,可她哪来力气起身,不过徒劳憋了一口气,微微动了动身子,便又散了神,倒回原位。

杨洛急道,“你,,,?”

容楚连连咳了一阵,方缓过劲,从被里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手,示意扶她起来。

杨洛自然是知她心意,紧紧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好,我将她追回来,你不要着急。”说完将她的手轻放回被褥里。

只是他方起身走到门边,推开房门,却见门外,还站着一个人。仍是赵臣。

她并未走远,才走至一半,她忽改变心意,又返回石屋。她想做的事,她想见的人,没有半途而废的。

这是五年后的二人重逢,没有千言万语,没有激动如火,相反,沉默得不正常,似乎空气都静止了。

容楚神精匮乏,虽不能瞧清眼前站着的人,却也知是何人,也不知哪来精神,能抬头半睁眼看着赵臣。

而赵臣原本经过一夜未眠,又连续攀爬山道,也是筋疲劲尽,但不知为何看到容楚睁眼看着自己时,竟一时间也似又精神充足一般。

两人均是脸色发白的瞧着对方,就这样看了好一会。

容楚欲伸手向赵臣,可一双手摸索了半日也移不动两寸位置,赵臣靠过来,反握着她的手,顿时感觉到她手掌指间冷意刺骨,不由一阵心惊,再看她脸色发白无一丝雪色,不由眼中一酸。

“我来喂她”,赵臣接过杨洛递过来的参汤,用调羹搅了搅,吹了两口,方舀起伸至容楚唇边。

容楚半靠着身子,张嘴边喝边微笑的看着她,好似伤痛好一大半一样,竟一连喝了大半碗。

只是杨洛在旁看得阵阵心酸。

本来故人相逢,非喜即忧。无疑,赵臣到来,勾起的都是所有人心中数年来难以言明的忧伤情怀,毕竟那些年发生的事情,无一不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种代价,很多人还在承受着,如今容楚也还在承受着,所以杨洛虽不敢表明不欢迎她的到来,却也真的没法显得高兴。

往事和记忆或许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外在的东西,可内心存在的信仰和崇敬却很难消除。这种信仰也许是一种信任,这种崇敬也许是一种情感。

容楚对赵臣的这种情感,便是类似一种信仰。她心中对赵臣的情感任是谁也替代不了,有时候杨洛也得承认,赵臣对于她的重要超过自己对于她的。

也好,赵臣似乎总能激起容楚生存的信心和斗志。就像数年前,身处赵营征战沙场时,赵臣总能激发容楚心中潜藏的各种能耐和斗志,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容楚才如此信任赵臣。

但是喝了大半碗汤的容楚,很快便受不住,先是咳了起来,后又呕了几口雪,很快又再陷入晕睡之中。

赵臣一时错愕,阵阵心惊,待杨洛收拾之后,方问道,“容楚喝了参汤明明精神好转,怎么会如此?”

杨洛淡道,“容楚当年的旧疾和箭伤,经过这几年,心雪衰竭,本是药石无灵,,,所幸我们遇到北神医萧清弦,是萧先生用他自己女儿的心换给了容楚。”

此语一出,他见到赵臣的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不由一丝苦笑道,“你没听错,确实是换心。萧先生医术高明,将他自己女儿的心换给了容楚,使得容楚才又能存活。只是多年伤患,早就耗尽她所有,即便是换了心,也仍虚弱难支,起初她只是不能行走,渐渐根本米食难进,再后来只能用汤药勉强支撑。平日里,她每次也就是喝个两三口的量,便再也喝不进了。”

赵臣惊骇神色仍未褪,忧道,“方才我喂了她半碗,是否喂多了?”

杨洛微微颔首,语气忧伤道,“大约见是你来了,一时高兴,多喝了几口,便挺不住了,又吐了,,,”

赵臣无言,伸出枯瘦的双掌捂着脸,忍俊不住的滚滚类水从手缝间流了出来。

当年谢天宇射出的那只铁箭虽然是容楚替她受了,可是此时她的内心却比被那只铁箭刺过还要疼。

这一切如果是梦终会醒,可她清楚知道这不是梦。

五年前的一切亦非是梦。

曾经的辉煌,胜利和权势,昔日的战友,忠诚的将士,亲切的女儿,统统在她的固执中,烟消云散,变成一朵朵飞云,远远的脱离了自己。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飘远,飘远,再到无迹无痕,她无法呐喊,无法追随,无法改变。

本来她懂的,纪平既然又让她活下来,她便终要承受另一种孤独。她也认为人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孤独,而是记忆,是记忆惩罚了她五年。

可是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记忆,又远比记忆更让她恐惧。她凭什么替那些人活着?她又为什么要活着?

留得一条性命活着的人,并没有过得更好,她如此,容楚如此。

见与不见,诚然是非见不可,可是见了,不如不见。纪平说得真对,她这辈子就不该再踏入中原半步,那一切便会戈然而止了。

一切远没有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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