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天而降,洒落在我身上,感觉很凉。我的身体不停的颤抖,或许这颤抖还与害怕有关。
爸爸说,因为一种可怕的病菌,全世界的人都死去了。
我们住在一间大房子里,为了防止病菌,爸爸把所有的窗户用水泥封了起来。一楼的客厅被改造成植物温室,种满蔬菜。我就在这栋房子里长大,从未离开。
我印象里的妈妈是一张彩色照片,里面的人笑得很甜。没有妈妈大概是件不幸的事吧,但庆幸的是我有个好爸爸。爸爸说:“妈妈不是被病菌杀死的,她是被几个陌生人给害死的。”
“为什么要害死妈妈呢?”
“因为他们嫉妒妈妈的美丽。”
我不明白为什么美丽会招来嫉妒,也不明白嫉妒怎么杀人。那对我来说太深奥了。
爸爸懂的东西很多很多。他的书柜又高又大,摆满了我看不懂的书。
我常常指着一本书问爸爸:“它讲的是什么?”
“这讲的是爱情。”爸爸说。
“这本呢?”
“这讲的是友情。”
我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爱情和朋友,于我遥远又陌生。
爸爸解释道:“爱就是付出而不求回报,朋友就是相互依靠的人。你没有见过生人,可能理解不了感情的可贵,但爸爸就是你的朋友以及最爱你的人。
嗯,我同意爸爸的说法。我是爸爸的爱人和朋友,我们两无话不谈。但也因为这个,我就更不明白这两本书写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书中的朋友,爱人,总是互相伤害呢?
每隔一段时间,爸爸都会出门,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坐上汽车扬长而去。大约八个小时之后,他会带回罐头,漂亮的衣服和扑腾翅膀的公鸡。
出门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每次回来,爸爸都会把自己关进二楼的透明房间里。房间顶上连着软管,和楼顶巨大的空气过滤机相连。
爸爸安静地待在玻璃房间里,呼吸最干净的空气,喝最干净的水。这个时候,我会带着书坐在旁边,边看书边陪爸爸聊天。这时候关在隔壁的公鸡总会咯咯咯的叫,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它也享受和爸爸一样的待遇,待在缩小版的透明房间,呼吸最干净的空气,喝最干净的水。
这种情况会持续两天。但说实话,我对日子并没有什么理解,我更愿意用“四次钟响”来描述时间。对我来说,太阳就是一种,为世界换色的巨大光球。爸爸开门出去,阳光通过门缝撒向地板。比头顶纯白的日光灯要来的强烈刺眼。可到了爸爸回来的时候,阳光就换了角色,变成一种柔软的东西,铺在地上,温柔似水。
电影里只有日落,却从来不拍阳光。所以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长大之后,跟着爸爸出门,看看太阳。
爸爸向我展示过怎么狩猎。我们在一楼设好笼套,撒上小米,再放开那只可怜的公鸡。躲在二楼的我们,看着它探头探脑地钻进笼子,啄食小米,然后被触发的机关困住。
即使被困在笼子里,它却还想着吃的,从铁丝网里探出脑袋,啄个不停。
它“咯咯咯”的叫声总能引来我的轻笑。
爸爸说它身上有病菌,所以我只能这样坐在楼梯口,远远地看着。不过说实话,我一点靠近的心思都没有。我想不通,它凭什么有持无恐得活着。
爸爸开始杀鸡、拔毛,清理内脏。它被爸爸剁成肉块,丢进高压锅里。
“它真蠢。”我说:“上天为什么要让聪明的人类消失呢?”
爸爸开始消毒屋子:“因为人类聪明又自私。”
爸爸总是这样,只给我提示,答案我只能自己寻找。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翻那些厚厚的书,更加努力地锄草、浇地。我不要像其他人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去。我想快点长大,带着爸爸去更好的地方。就算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也要幸福快乐得活着。
这是我十岁那天面对镜子许下的诺言。
我穿着妈妈的裙子、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到镜子前。我想像未来的生活,想象长大。可身体却不大乐意:鞋子很大,脚尖憋闷脚跟生疼,我想长大一定与痛苦有关。
爸爸回来了,看见我穿着妈妈的裙子,好像陷进衣服堆里的小猫。他笑了,举起手里吐着舌头的小家伙对我说:“真白,生日快乐!”
我从来都没想过身边还会多出一个朋友。
这只小狗我叫它奇迹,它是爸爸送给我的最好礼物。
它和那些蠢蠢的公鸡完全不同。
它很活泼,有着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我们在房子里嬉戏打闹。奇迹绝对称得上是探险家,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它对这所房子的了解就超过了我。
它经常从不知明的角落里翻出我丢失好久的头饰,还有各种杂志和影碟。我会和它一起看《怦然心动》,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有趣的是奇迹也会在这时显露出自己温顺乖巧的一面,安静地坐下来陪我看。我想,如果奇迹是一个男孩子的话,那我一定会嫁给他。
最让人激动的事莫过于我们在楼顶的发现,它对空气过滤机的声音显得格外兴奋。那是个比我高出半头的金属盒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正面的网格里会吹出清爽的空气。而它的侧面连着软管,和透明房子相接,这就是我对它全部的了解。
但奇迹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它顺着墙角的缝隙钻到了机器的背面,接着开始兴奋地大叫。
我用力推开机器,终于钻进了那个狭小的缝隙。等待我的,是一片新奇的世界!
这是一个和外界相通的洞口,透过它薄薄的玻璃隔断,我看到了茂密的森林和前院绿色的空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屋子外面的景色。
从此,这里就成了我和奇迹共同的秘密。我们在这里等白天黑夜,看春夏秋冬。唯一可惜的是,从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看不到太阳和月亮,也没办法碰触雪花和落雨。
“奇迹,你喜欢这里,还是喜欢外面的世界?”我问。
奇迹斜着脑袋,看着洞口里的小小世界,满脸认真。
我突然对它的过去,对它曾经呆过的地方充满好奇。
外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于是,在我12岁那年,我偷了爸爸的备用钥匙。在爸爸出门的空档,我戴上口罩,领着奇迹,来到了那扇厚厚的铁门前。
我的心咚咚直跳,悬在空中的手抬起又离开。
可奇迹才不管那么多,它迫不及待地挠着门,又回过头来冲我呜呜地叫着。每次爸爸出门的时候它都会跑到门前不停得挠门,然后像委屈的孩子似的发出呜呜的声音,惹得我大笑。
我羡慕它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而现在,我也要出去见识见识。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天空中刺眼的光芒填满大地。推开厚厚的铁门,我看见绿色的草地、茂密的森林和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子。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奇异的青草香味,但又混杂着肥料腐败潮湿的气息。这和家里温室中的气味不太一样。
我检查口罩,小心地呼吸。奇迹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我向远方看去,发现自己原来生活在山顶上。陌生的事物不断地跳进眼底,我茫然地环顾四周,我突然想要回去。
但我决定在回去之前要好好看看太阳。
那是个散发着魔力光环的圆球,我盯着它使劲地看,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直到那白色已经占满了整个视野,我才不甘得低头。我发现看了太阳之后,眼见之处都有白色光环不停泛滥。
我终于明白电影里的人为什么不看太阳了,因为太阳会让人产生幻觉。
我不停地揉着眼睛,尝试看清这个新鲜的世界。我看向森林,树荫下暗色的背影闪着白光。我看向蜿蜒曲折的石子路,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男子出现在远处又消失在白光之中。我看向道路的另一头,一辆黑色轿车颠簸着呼啸而来,又在我面前猛然停住。我看见爸爸从车里冲出来,看见爸爸模糊的脸,又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视野又陷进了太阳那令人着魔的白色之中,之后的事情,我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被关在透明房间里,爸爸坐在外面,不住地流泪。
我也哭了,我后悔偷了爸爸的备用钥匙,后悔出去。现在好了,我病入膏肓,甚至产生了幻觉。爸爸不可能会扇我耳光。我大概快要死了吧。
治疗感染最好的办法就是隔离,无药可医。我只能呆在这里,呼吸最纯净的空气,喝最干净的蒸馏水。
奇迹会安静地趴在透明房间前,像好朋友一样陪着我。但有时候它却很调皮,自顾自地在那里玩。它咬着爸爸的拖鞋到处乱跑,任我怎么叫也不理我。我很想和奇迹呆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应该好了。
“爸爸,我的病已经好了。”我说:“我再也没看到过骑自行车的小孩。”
爸爸突然就生气了,冲着我大吼。他听不得我说那个骑车的小孩。
他大概是太害怕我再出去了吧。害怕我中毒,害怕我盯着太阳傻看,害怕我去追逐那个小孩模糊的背影渐走渐远。
从此以后,这个透明房间成了我生活的一切。我变成了一楼温室里等待浇灌的蔬菜。他知道的,我已经没事了。他只是太爱我,怕我再次受伤。为了不让他担心,我只好住在透明房间里。只有在他离开的时候偷偷地出来,在房间里活动。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三年。
尽管如此小心,我却怎么也换不回爸爸的信任。在他质疑拖鞋的去处,消失的碗筷的时候。他应该知道那都是奇迹的杰作,但却总是迁怒于我。
一次,奇迹又叼着爸爸的拖鞋跑上二楼,炫耀似的丢在我面前,自顾自的玩去了。它这样胡闹,一定会惹爸爸生气,被丢到外边。到时候它就知道后悔,最后生病,像其他人一样被细菌杀死。
正这样想着,我却听到奇迹委屈的呜呜声。
“它一定又做错了什么事。”我这样想着,从透明房间里钻出来,然后在楼顶发现了奇迹。
它居然跑到了房梁上!这不是猫应该干的事情吗?
“叫你不听话!下不来活该!看爸爸回来怎么收拾你。”说完我扭身就走,全然不理奇迹焦急的呼救声。
然后,我听到了东西坠落的声音。
我看见奇迹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我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妈妈会被嫉妒害死。
我抱着奇迹,手足无措。我脑子里全是怨恨,怨恨自己的嫉妒,怨恨爸爸的书柜里没有一本医书。这一定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要我失去这个朋友,要我痛苦。
我抱着它直到爸爸回来,他摸了摸奇迹冰凉的身体,叹了口气。
我爬上楼顶,透过洞口看爸爸抱着奇迹在前院里走着。它的尾巴从爸爸的胳膊上垂下来,毫无生气。
爸爸用铁锹在前院挖坑,隔离服让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笨,一个浅浅的坑竟让爸爸歇歇停停。
埋葬了奇迹,爸爸回来疲惫地坐在楼梯间。
“你是怎么管奇迹的?它怎么可能爬上房梁掉下来摔死?你的小脑瓜子究竟在想什么?”爸爸不停地指责,我觉得很委屈。
“那你呢?奇迹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妈妈出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说是因为嫉妒,那你正好不在的罪又怎么算呢?”我哭着说出这一切。我怨恨爸爸,怨恨他没有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啪!”我分不清这是爸爸第一次还是第二次打我了。
“你妈妈是被几个男人.....”爸爸满脸通红,声音戛然而止。
我跑回透明房间,从此再也没有出来。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我不想道歉。
自这之后爸爸开始咳嗽,而且情况越来越重。病痛让他沉默寡言。我想这是透明房间被我独占的缘故。可他不要我照顾他,爸爸一定是担心自己会把病菌传染给我。我想爸爸可能也要死了。
终于,那天来临了。爸爸出门,却只带回一个草莓蛋糕。他点燃十六根蜡烛,关掉电灯,跪在透明房间前满脸泪水。
我打开门,扑进他的怀里。
“今天是你十六岁的生日。”爸爸用颤抖的手抚摸我的额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这是你妈妈年轻的样子。”
妈妈很漂亮,浅浅的酒窝格外迷人。
你像妈妈一样漂亮,爸爸用手指戳戳我幸福的酒窝。
“真白,对不起。我以为我能陪你一辈子。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跪在我的面前,声音哽咽。
我止不住得流泪,我说爸爸你也吃点吧。
爸爸只是摇头,他说自己最不应该说的话就是:“你不能出去。”
因为我会问为什么。
于是谎言越堆越大,终于无法收拾。
“对不起真白,看着你乖巧的样子,我就没法说出真相。”
他开始在我怀里挣扎,嘴巴大张却已没有了声音。
爸爸终于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小时或者更久。我擦干眼泪,带上铁锹打开了房门。夜晚,漆黑无月,大雨无声无息。
我把爸爸埋在了奇迹旁边。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人。
现在,该让一切都结束了。我环抱着发抖的双臂,沿着石子路前进。穿过那片本以为宽广的森林,望见山脚。无数闪耀的灯光,从眼底撒开,铺向暗红色的天际。懒散的太阳,从远方伸出一角,瞥见我,也瞥见大地。
它把我眼睑里的泪水,染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