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
黎青屏
我们在地里放牛,有人无意间发现了一种草,簇状生长,尖叶,圆茎。大家纷纷拔这种草,不要根,不要叶,专要茎。令我们惊喜的是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地里竟然不少,足够我们每个人心满意足地拔。
这种草叫耍布草,母亲经了线,穿过织布䇸,就用这种刷布草刷过,捋开经线的交叉缠咬,就能上机织布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拿着织布草回家,没想到爹妈都说嫩了,不能用,要长到秋后,老练了,才能用。我们不得不把刷布草送到牛槽里,极不情愿地看着牛慢条斯理地搓动大嘴巴,搓动着,吞咽着,把刷布草卷进肚里去。
等啊,盼啊,到了秋后,我们都拔下大量的刷布草,放到脑窗上晾干,供母亲刷布,无论如何用不完。
母亲织布用的是棉花纺出的棉纱。
民谚说:谷雨前后,点瓜种豆。
瓜豆指瓜果菜蔬却不含棉花。
什么时候播种棉花呢?农谚说:椿骨朵绽,花种盘。盘是方言,结束的意思。椿树骨朵绽开,发出嫩叶的时候,棉花播种结束。椿树骨朵绽开是物候,出现在谷雨前,清明过或者清明前。
棉花播种比玉䵚要早十多天。为什么呢?因为棉花种子身被一层棉绒,不能充分接受土壤水分浸润,发芽慢。所以农谚还说:花出还墒。什么是还墒?棉花种子播种后,土壤中现有的墒情不足以浸润棉花种子发芽,要再下一场雨,补充墒情才能发芽。播种后下雨补充墒情就是还墒。
为了防备棉绒阻隔土壤水分浸润,播种前夕,棉花种子兑水与柴灰充分搅拌。棉花种子宜浅播,犁地,磨地,有人套牲口拉楼,划出楼沟,把棉花种子撒进楼沟里,套牲口磨地掩实。有人套牲口犁地,撒棉花种子,再磨地掩实。有人是用镢头或者锄头挖坑,点种棉花种子。由于棉花种子不易发芽,往往下种比较稠密。
往往间种芝麻,将棉花分割成条块,便于管理收获。
也有在棉花地里间种西瓜的,都说是棉花地里带西瓜。
民谚说:富不种瓜,穷不种花。
棉花出苗困难,缺苗,无法补种,毁种。穷人家种地艰难经营,种棉花经受不起折腾。
种棉花技术性强,间苗除草之后,还要打顶,掐岔,使养分集中供应结果枝。
棉花在中秋节前后成熟,棉桃炸裂吐絮,开始采摘。
由于棉花是陆续挂果,挂果期限长,成熟期限长,收获期限也长。直到所有秋庄稼都收获完,甚至小麦播种后,麦苗拱出地皮,才拔除棉花禾秆。不同于其他作物的禾秆能喂牲口,棉花的禾秆不能喂牲口,只能烧火。所以百姓都给棉花的禾秆叫花柴。
棉花吐絮的季节里,或墨绿或霜煞后紫黑的棉花地里时常泛出些耀眼的洁白,就像下了雪一样。
尽管棉花是最后收获结束的作物,花柴上依然还有残留的棉桃。要竖起来放在通风透光的地方,继续开放,继续收获。
我们也时常摘棉花,不管是在地里还是在拿回来的花柴上,父母都时不时地喊我们:没有抠净,留下羊胡了。或者是:不仔细,揉进叶星了。棉花是讲究干净的作物。
棉花的加工主要集中在冬季进行,采摘下来的棉花含有种子,叫籽棉,籽棉经过晾晒干透,经过一种叫轧花车的机械脱粒种子的过程叫轧花。在没有电力驱动的漫长岁月里,轧花车是由人力脚踏驱动的。
脱离了种子的棉花叫皮棉。人们计算棉花的产量都是按皮棉计算的。
皮棉也叫生花,不能使用,还要继续加工,放在案上,人肩扛一张大弓,拉动弹击皮棉,拉开纤维,使皮棉变成蓬松均匀的棉絮。加工过程叫弹花,弹过的棉花叫熟花。
熟花摊开铺均匀,用作缝制棉衣棉裤被褥的夹层。叫装棉花,也叫装花。
撕下一小块的熟花,均匀摊开在木板上,放一支高粱花柄,再使一小块木板反复推搓,退出高粱花柄,搓出的棉花筒,人叫花眼。
花眼在纺花车引线的旋转下源源抽出变成棉纱。在纺花车的锭尖上集结成线穗。线穗再缠绕集结到两短一长三根木棍连接的线拐上,退下来。再经过析出面筋的面糊酱煮,踫直晾干,再次缠绕到叫樾的四条腿的木架上。樾一溜儿摆开,两侧搭架子,架子上一根细木横杆,木杆上固定一排铁丝圈。线头从樾上引出,一根一根钻过木杆上的铁丝圈,每相邻两根线头打结操交挂到两根紧挨的铁杵上,然后走来过去,拉开樾上的棉纱,挂到两头的木橛上,每走完一个轮回,操交一次。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人们把芦苇从关节处锯开,捣透隔膜,绑到纺花车的锭尖上,把桨晒过的棉纱缠绕到芦苇节上,缠绕成线穗。经线时候在地下斜扎一行细铁签,每支上面套一枚铜钱,然后套上缠绕了线穗的芦苇节,一拉线,芦苇线穗就在铜钱上转动,于是经线不再搭架,不再架设横杆,不再使用樾。省事省时省力。
还要把一些线穗缠绕到一根光滑的木棍上,缠绕成纺锤形的线穗。大概就是纺锤罢,只不过我们都还给它叫线穗。这种线穗是为织布准备的纬线。
整个冬季母亲日日夜夜全力忙着纺纱准备织布。父亲偶尔也搭手帮助母亲搓花眼,拐线,缠线穗。父亲干的活,我们也跃跃欲试下手去干,花眼只能勉强搓上几根,搓得粗细不均匀,虚实不均匀,耐不住性子,就不干了。拐线,缠线穗,母亲总是喊缠得紧了。
我们盼望着母亲酱煮棉纱,母亲把从白面里洗出的面筋煮熟,加上调料,搅拌均匀,看着我们兴高采烈地吃完,脸上爬满笑容,无限地欣慰无限地高兴。
传统上只织一种白色的布,就是棉纱的颜色,原色。白布织好了,分作两部分,留下一部分白色的,另一部分拿到泊池边或者河湾里,把栎树的果实橡壳,核桃皮打烂,砸碎混合汪泥,涂抹到棉布上,反复揉搓。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洗掉泥巴,核桃皮,橡壳皮。白布就变成了黑布,俗称黑皂布。这种着色的过程叫拉黑皂布或者拉布。以越黑越好,黑到发红最好。
黑皂布,春秋两季缝夹衣用,冬季缝棉衣也用。白布缝制夏天衣服才用。
只有人下世安葬要铺金盖银时,才铰下两节六尺等身布,一节与槐米一起下锅蒸煮,煮到满锅里泛黄,才停下来,捞出煮成黄色的棉布淋水晾干铺在棺材里褥子上。
平日里,没有人穿黄色的衣服。
直到1960年以后,出现了民用的化工染料,人们才把家织的土棉布拿到街上的染坊里着色或者自己在家里用开水锅煮的方法着色。有黑色,蓝色,红色等等。
棉纱送到染坊里着色拿回来,搭配经线,织出些各色条布,经线纬线都搭配,织出些方格布。除了穿衣服,还有专门做被褥面布,床单布的。
花布图案越复杂,代数计算越困难,同时出现几个计算,美术构图,物理力学,化学染色。经线织棉布是女工手艺中技术含量最高,应用知识涉及面最广的活。
经线过后,接下来的工艺是刷布,织布机上有一个部件叫织布䇸,是用竹篾排列起来的一个长方框。刷布之前,必须先把两根一组的线头按顺序穿过每两根竹篾之间的空隙,将经好的线排列开来,用刷布草不断地刷开黏连交叉,收卷在一个叫䇸头的两头装有翅膀的木头上。䇸头架到织布机上,两根弯头的木棍对称树立到织布机两侧,弯头收拢,垂下两根绳索吊起织布䇸,母亲们姑娘们坐到织布机上,推拉织布䇸,穿梭走线就开始织布了。织布䇸上的竹篾一定要光滑,否则推拉不动,无法织布,挣断经线过多也无法织布。一样东西少不了,那就是蜂蜡,中国蜜蜂粪便的块状凝集。蜂蜡随时涂抹到织布䇸上,起到润滑的作用。织白布省心,只管推拉织布䇸穿梭走线。织有横纹的花布就费心了,横纹有几种颜色,就有几种维线,每种纬线都有一个织布梭,一定要记住每种颜色穿梭走线的次数,更换纬线颜色。稍有不慎就会走错。
有资料显示,起初我国只在南部边陲有木棉生长,木棉只能装棉衣棉被,不能纺纱织布。印度及阿拉伯国家才是棉花的原产地,我国引进棉花种子,最早种植棉花的是新疆等西部边疆地区。直到明朝朝廷才强调推广,逐步普及种植到各地。
那么,明朝以前我们的祖先穿什么庇体呢?原始狩猎畜牧社会时期,穿兽皮,进入农耕社会后,植桑养蚕,不过直到唐朝,满身罗衣者不是养蚕人。穿得起绫罗绸缎的只是少数达官显贵。广大的劳动群众穿什么呢?别忘记了我们中华民族是桑麻社稷,出了植桑养蚕外,还种植麻,麻纤维也可以织布。我们的祖先主要以穿麻布衣为主。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国有企业还设立棉麻公司。麻纤维质地次于棉纤维,麻布的性能功用也就低于棉布。尤其是冬天麻布的御寒性能远低于棉布,就是加厚多穿几层也无法与棉布相媲美。
1950年以后,国家对棉花按战略物资管控,统一收购,加工,供应。实行棉布限购,发放布票,每人每年一丈六尺。大江南北棉花播种面积,单产总产大幅度提升。国营棉纺织厂势如雨后春笋遍布大中小城市。农村居民由于经济原因,坚持自己纺纱织布,夏天穿单层粗棉布衣,俗称单衣;春秋两季穿双层粗棉布衣,俗称夹衣;冬穿双层中间加装棉絮的棉衣。一丈六尺布票总有剩余。
1980年以后,化学纤维织品迅速普及,国家不再限购商品,布票退出社会生活舞台,社会分工日趋专业化,到1990年后,再也没人纺纱织布,直接拣选购买各类成衣。棉纺行业限产压锭,中原地区棉纺织厂纷纷改行转产,棉花种植面积锐减,聚集种植转产新疆。纺花车织布机成了文物,承载着传统农耕时代的记忆存放进各类民俗博物馆里了。
2019年5月9日于高铁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