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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第十一期【馨主题】写作。
【1】
在我们乡下先生不是对丈夫的称呼。学堂里教书的被称为先生,是为尊敬,尊敬他们为孩子们讲述道理,教书育人。还有一种白事喊丧的我们也尊称他们为先生,他们用不知几时留下的方式为死者送行,在传统中举起最高的礼仪,在他们眼中没有富贵贫穷没有卑微权贵,死亡对他们来说极其平淡。教书先生是新生,喊丧先生是给离开的人一个隆重的礼仪。世间一生一死皆被人们尊称为先生。
小时候我们喜欢学肖君军他爷肖健昇站于灵棚前拉着长腔喊丧的样子。
“鞠躬——,叩首——,跪——”。
“我不跪,上回都是我跪,这回该你啦。”同伴噘着嘴不乐意跪,死亡这种严肃的事情被我们拿来模仿和打闹。
我们这里谁家有人死了我们这里不说死,我们说他走了或他老了。邻里操办丧事的人们和主家商量,“得赶紧去请先生,看先生得空不得。”
“嗯,俺娘临老交代一定要让肖伯喊丧,他声音洪亮,精通礼数,有他在俺娘的丧事办得不会出岔子。”孝子刘玉磊说。
因为主家死人,请先生的事孝子不能亲自上门,主家派族里年长的男性去肖家请老爷子前来喊丧。委派的人和外出报丧的人临出门被请上座,孝子们下跪磕头表示对他们的感谢和敬意,上座的人们起身把孝子搀起。
死者是东柳村刘玉磊他娘吴舒峡老太,被请的先生肖老爷子肖健昇住阳泉村,两村离2公里左右。刘玉磊他大姐刘玉兰就认在肖老爷子跟前,两家是干亲,肖老爷子是不是先生都会来刘家随礼吊孝。
报丧的就不多说。请先生的人用白布包十块钱和两包烟揣进兜里,在我们这里丧事不能白干,白干等同于白事会给家人带来凶煞,尤其是老年人,所以每个帮忙的人不管多少都会给一些钱,这样就算有偿帮忙,自然也就逢凶化吉了。
请先生的老者叼根烟急匆匆往肖家赶去,烟气如鬼样在他身后缥缈。芒种后的村庄到处透着清闲,布谷鸟的叫声随着麦收的结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麦收过后玉米已经点上,人们的心情松懈下来天气也跟着懈怠起来完全没了麦收的那份干热和毒辣。
芒种过后是端午。邻村勤奋的人包些粽子在村里叫卖,“粽子——,卖粽子咯——,”卖粽子的钩担一头小煤炉上架个小铝锅,锅里有水热着粽子,一头是包好的熟粽子,他在前面边走边吆喝,一帮娃子们在后面起哄念着不知源于何时的顺口溜,“热包子,冷粽子,吃吃冒来一裤子,哈哈哈哈。”闷热的知了声夹着娃子们的起哄让卖粽子的心里很是烦躁。
“去,去,这都谁家娃子?”卖粽子的吆喝一下他们就跑开,一会又在后面起哄。卖粽子的看他们这样闹腾也不是办法,就放下钩担说:“来,来,我剥俩粽子给你们,”几个孩子马上近前,用卖粽子的勺子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把粽子吃个精光,俗话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娃子们吃完粽子安生下来,他们望着锅里其他粽子,回味着洒过白糖的甜和米酒的粘恨不得把整锅的粽子吃完才罢休。
老人走了的消息在村中不胫而走。
“这老婆也会选日子,要是麦收那几天谁有时间,天真热搁家还不臭了,膈应人。”
“是啊,错过芒种人都闲了,好歹能多停几天。”女人们把从苇园打回来泡好的苇叶两片掺成一大片,然后把苇叶折成漏斗形填进泡好的酒米再放几个大枣,折成三角形封口,用泡过的麦秸秆绑上就成了三角粽子。
端午在北方的农村就是粽子没有太多的仪式。女孩子们在这天用五种颜色的线来搭配‘五色线’戴于手腕或脚踝处,据说长虫(蛇)最怕五色线,也有闲人用几种颜色的布缝一个三角形带吊坠的物件俗称‘老驴布袋’,戴于驴和牛的脖子上,在这普通的节日给乡村带来一丝靓丽,苇叶包成的粽子如小山样在面盆里叠放,她们忙着手里的活聊着走了的老太太,语气里带有几分抱怨,好像老太太可以选择死亡的日子。
肖君军家院子很大但不方正,院中一棵冠状大树遮挡着夏天的炙热,母鸡咯嗒咯嗒叫个不停。肖君军家住西边两间瓦房,他大伯在东边两间瓦房,小叔已搬出院子。肖君军他奶老早不在了,他爷身体硬朗自己住间小屋,屋外一间土房是灶火,老人径直走进肖君军他爷的屋子,肖大爷看到来人放下手中的书说:“进来,坐。”然后起身往里腾些地方,老人坐下从兜里掏出拆开的烟递给肖大爷点上说:“老哥,狗蛋他娘今清早走了,明天出灵,请你去。”说着从兜里掏出白布包着的钱和烟放在桌上。
“走了不遭罪,明儿前晌我去。”
“对了,狗蛋她娘临老交代让你写个祭文。”老人吸着烟又说。
“中,一会我写好你捎回去”,肖大爷语气平静的像在说死去的是只狗或猫,这个曾经在村里代过课的教书先生已习惯别人称呼他另一个先生的身份,这些年他送走了很多同龄人和年轻的生命,让他对待死亡也平静许多。
肖大爷拿出白纸打开墨瓶,把毛笔在水中泡开甩去水分放日头下一根烟工夫就晒干,他摊开白纸,蘸饱墨水开始写祭文。写好晾干交给老人,老人从口袋掏出白纸包着的钱递给肖大爷说:“老哥,这是祭文的。”肖大爷接下没说话。来人拿上祭文离开,肖大爷仰脸,泪水从眼角滚下,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心里泛起一阵阵痛…。
第二天早上肖大爷吃过饭从床尾木箱里拿出那套丝绒黑色长袍,套上黑色对襟马褂在镜前整理好衣服,这套衣服只在喊丧时他才着身表示对死者的尊重。肖大爷掏出烟斗吸袋烟,磕掉烟灰重新收回,背着手往东柳村走去。
“肖爷,这是去哪儿?”有人坐在槐树下问。村里人看到肖大爷穿这套衣服就知道他要去喊丧了。
“东柳。”肖大爷平静地说着头也不回继续往前。
“你媳妇不是东柳吗?谁家老人了?”
“你这问的东柳又不是俺家我会知道?”肖大爷身后留下聊天声音如那远去的风越飘越远。
快11点肖大爷来到东柳村狗蛋家门口神色庄重地站定,大门已贴上白纸黑字的对联,气氛沉重得如千斤巨石压在孝子们心头,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烧纸气伴着昨天刚刷过棺材油漆的刺鼻味,老人早把棺材做好备着以免走时慌张,黑漆漆的棺材在门外空地板凳上架着,在日头下显得很是阴森。
办事的看到肖大爷跑进院子对守丧的孝子们喊:“先生来了——,先生来了——。”掌事的听到先生来了说:“接先生。”
年轻人端起备好的四方托盘,托盘内一素一荤两个菜,两盅白酒,一副筷子,端菜的前面走孝子们后面跟,端菜人来到肖大爷面前站定,孝子们在后面跪下磕头,这是喊丧的最高礼仪,意思是家人死亡不能亲自上门请先生,备下薄酒淡菜赔罪和对先生到来的敬重。
肖大爷拿起筷子随便夹口菜喝杯酒,放下筷子酒盅,扶起孝子一同进院。狗蛋他大姐刘玉兰来到肖大爷面前跪下哭说:“干爹,俺娘命苦啊……”。刘玉兰眼睛肿得像一对琉璃,肖大爷扶她起身说:“起来,乖,不难受,走了不受症。”刘玉兰起身仍悲痛不止。
【2】
悲怆的哭泣和窜天杨上的知了不停地啼鸣,院里挤满平时少有的人群,大铁锅里的炒菜声,帮厨慌张的人们,此时一番热闹,这种热闹在乡村只有婚丧嫁娶才有,一种是开心和喜庆,一种是沉重和悲痛。
娘家人接到老太太走了的消息,一帮亲戚急急赶往狗蛋家,快到门前一群人放慢脚步也不进门,办事的看到成群的娘家人,进院子对主事人高喊:“娘家客到了。”
主事人叫上孝子孝女出门接娘家人。响器唢呐前面吹奏,孝子孝女一行人哭着来到娘家人面前跪下,肖大爷一旁高喊:“鞠躬——,叩首——,跪——”,孝子们一个个哭声悲凉,三叩三拜后仍长跪不起,泪如雨下,鼻涕眼泪都淌到嘴里,娘家人过来搀扶他们仍不起身,响器一直随着哭泣吹奏哀乐。在中国,女人嫁出去就是男方家的人了,孝子在这里的痛哭有对母亲的照顾不周导致死亡求娘家人原谅的意思,也有看到亲人到来更加悲痛的意思,所以孝子们要多哭一会,娘家人就着看他们哭,过会娘家人搀起孝子们,代表原谅了他们的不周不孝。娘家一行人黑色灰色衣服夹杂身着白孝布衫,头勒孝帽的孝子们一同往家走去。
当门外的灵棚搭好,各路亲戚来的差不多了。死者也被家人洗过身子穿上寿衣,双脚被白布条捆绑,头外脚里停放在堂屋的床板上,头前摆放遗照,燃香和亮一盏长明油灯,地上瓦罐里残留着黄表,元宝的灰烬,床板下一只绑着双腿的公鸡瑟瑟发抖,公鸡是一天中最早见太阳的生物,人们认为它吸收了太阳的灵气,在我们这里叫做招魂鸡,据说能为死者守护灵魂,鸡血可以辟邪,避开冤魂恶鬼对亲人的纠缠影响投胎转世。
年轻人把棺材抬进来把老太太放进棺材,肖大爷根据吴老太的生辰八字决定把棺材移到灵棚的时辰。堂屋里六名劳力分立棺材两边,肖大爷手提公鸡说:“大家都听我的,孝子们一会谁也不行哭,”屋里安静得没一点声音,肖大爷手提公鸡喊道:“老太太移灵,冲撞仙家莫见怪,孝子们听令,鞠躬——,叩首——,跪——”,孝子们按口令执行。“一叩首,二叩首,再叩首,”孝子贤孙们按令磕头。
“起,”孝子们起身。
“壮劳力,一,二,三,起,”年轻人们把棺材抬起,一旁的人抽去板凳。肖大爷前面边走边打公鸡头,鸡子咯咯地叫唤不停,抬棺材的人紧跟,孝子们在后,劳力们出门把棺材放于灵棚板凳上,鸡子被扔在棺材下,棺材散发出刺鼻的油漆味,几个大风扇对着吴老太直吹,以免天热发出尸臭味。
先生来到,响器到位。灵棚两侧摆放着孝子贤孙们买的金山、银山、金斗、银斗,金童玉女,引灵幡,灵棚正中是张八仙桌,桌面铺白布下垂近地,桌面靠后部立两米高上宽下窄六边形花圈,圈中间是个大大的黑色‘奠’字,四周扎白、黄、红、紫、蓝各色纸花,桌面前部立死者遗照,两侧留行礼进出口,桌子一米后是棺材,棺前香炉内燃香亮长明油灯,孝子们围在棺材两侧哭泣守灵。
吃过午饭半后晌行礼开始。一身长衫马褂的肖大爷站于灵棚一侧。行礼按远近和辈分进行,先是儿子,儿媳,再是闺女,女婿,接下来是娘家人,再是孙子,外孙。最后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和远房亲戚。肖大爷在灵棚一旁喊道:“上天入地,驾鹤归西,”这一声清脆响亮,抑扬顿挫,一旁的唢呐伴着他的声音缓慢吹响,慢悠的唢呐如人在悲情地哭泣吹得孝子们肝肠寸断,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孝子被人搀着从灵棚出来哭声悲恸凄凉,到八仙桌前对着遗照站定,肖大爷喊:“鞠躬——,叩首——,跪——”,孝子边哭边按令进行这一切。
围观的有老人有孩子,这样的场景孩子们意识不到死亡的可怕,大人在哭丧他们却在一旁嬉闹,围观老人们看着这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听着揪心的唢呐,也许他们在想自己走时会是如何,禁不住潸然泪下。
孝子们按辈分行礼完毕,响器也停歇下来,哭泣暂停。偶有远门亲戚前来吊孝,响器呜呜啦啦再次响起,孝子们也跟着哭泣一会。这样零星到傍晚,孝子们按辈分再行一次礼算是给亲人最后的告别,肖大爷再次立于灵棚一侧伴着响器喊着行丧口令。
灵棚在灯泡的照射下显得诡异,黑白照片,白布白纸,黑字黑棺,黑夜好像吞噬着世间一切,这个世间只有死亡让人感到害怕和恐惧。孝子们行完礼后围观的人们并未散去,他们像在等一场电影的结局似的要听狗蛋给吴老太太读祭文。
主事人在八仙桌前摆张小供桌,桌上放素酒,水果,清水面条,狗蛋拿着肖大爷写的祭文跪于母亲灵前,其他孝子依辈分跪在身后,他用沙哑的嗓子开始诵读祭文。
刘氏不孝之子刘玉阳,刘玉磊,刘玉兰(女)祭家母大人文:
维
慈母吴舒峡1944年3月21日出生,因病于2012年6月10日5点33分去世,享年68岁。不孝之子刘玉阳(狗蛋),刘玉磊,刘玉兰(女),虔具素酒馔祭奠,祭于慈母之灵前,吊之以文:
家母仙逝,我等悲痛欲绝,母子连心,情同刀剜,母爱之深,恨不能随。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家母自幼勤劳能干,贤惠懂事,在艰苦的年代为父母分担,为兄弟姐妹着想,聪慧伶俐的她为了兄弟放弃学业,勇挑大梁,躬耕劳作,不畏艰难。
成年后嫁入刘氏,与家父刘黑娃相亲相爱,育下两男一女,家母一生节俭朴素,大方得体。侍奉公婆,恭敬孝顺。三从四德,大方优雅。妯娌相处,和睦融洽。呕心沥血,养育成人。娶妻嫁女,万苦操劳。呵护子孙,照顾有加。节衣缩食,家业昌盛,一身正气,互助邻里。
家母在68岁本该享天伦之乐,谁料身患瞎病(癌症),患病期间仍乐观面对,积极配合,家母病时仍惦念儿孙,唯恐食不饱,衣不暖。家母劳苦一生,今因疾而终,晚福未享,子女深恩未报,哀悼悲伤。恸泣祭奠,以表衷肠,今灵前备淡酒三杯,薄肴一盘,素食一碗,愿母亲大人地下有灵来品来尝。
尚飨!
响器在一旁呜呜啦啦地哀鸣,肖大爷听着狗蛋读祭文眼里噙满泪水,外人以为他被祭文感动,只有他知道当初失去爱人的痛苦,他抬头望向夜空,天很黑,他曾经的女人躺在不远处的棺材中,漆黑的棺椁把她夹在中间,如当初他把她裹在身下是那样的幸福。
【3】
时间来到1961年他和她相遇的冬天。
在我们乡下以前大户人家的媳妇被称为太太,媳妇称老头为先生,这在当时多少带着古板和封建色彩,现在看来这是古老和传承,时代在不断覆盖去旧的岁月,新时代兴自由恋爱,他们称呼对方为同志,有点雅兴的互称爱人。先生的称谓也慢慢被岁月给湮灭。
肖健昇家在村里算是书香门第,他爹当年因为有学识在外混得不错,在那个荒乱的年代具体做啥没人知道,有人说贩卖烟土,有人说跟长官当秘书,不管如何他手头宽裕起来就翻修院落增添屋子,顺便又买些乡邻们变卖的土地,肖健昇那时还小,所以就雇亲戚来打理土地。后来遇到土改,肖家的土地被分给大家,肖老爷子也被戴上地主帽子不停地游街串巷开会批斗,没事关牛屋里,有事拉出来如狗一般折腾,肖老爷子在赶会般一次次的批斗和游行中含恨而去,老人家到死眼都没合上眼,那眼睛里装满仇恨和不甘,那双眼睛似乎要望穿天空向上天讨个说法。
运动涉及整个社会。工厂停工,学校罢课,县城的学校已停课很久。斗大的红蓝标语到处都是,新时代的兴奋像一剂春药躁动着人们的思想,但不是加强劳动也不是积极工作而是有开不完的会和没完没了的运动,本该学习的学生参与到运动中,社会表面看来比任何时候都平和,实际却到处暗流涌动,人心叵测。
家人为了保全肖健昇的性命在秋罢初冬一个黑夜把他送往西山表舅家。山区人烟稀少对于运动的到来伤害极小,毕竟山上就那样多人家,再说穷得叮当响,大家知根知底你说谁是地主又去斗谁。外面的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这里平静的宛如世外桃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山坡上悠闲地吃着干草的老牛,山羊如落在干枯的山坡上蠕动的白云随意地移动。
大家听说表舅家来了位在县城读书的学生,人们在月色中踩着弯曲的山道如看新媳妇样好奇地来看他。肖健昇望着满屋子的乡亲笑脸相迎,油灯散着微弱的光,山里气温低,火盆的柴火砰砰作响,烟气夹着人们旱烟袋的烟气填满每个角落,月色下椽子间往外冒着青烟氤氲着夜色的朦胧。
火盆的光照在大家的脸上写满热情。“听你舅说你在县城读书,听说县城有汽车,有楼房,有一根线牵着俩人能说话?”这些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人从别人那里听到新奇,再从别人那里找寻答案。
“是的,汽车跑得快,楼房盖得高,一根线俩人说话的那叫电话。”肖健昇呵呵地回复大家。
“一根线牵着说话多难受,俺山里这边吆喝一嗓子,那边全听见了。”
“三伯,电话全国哪儿都能说话,我在古城表叔家见过。”说话的是一个穿红棉袄,黑棉裤,圆脸,一双黑色的眸子在火盆光照下闪着晶莹,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肩头,她的目光与肖健昇正好相对,她没有躲避和胆怯眼里写满期许。
肖健昇住在东边一间放草料,西边一间空置的屋里,早晨他在屋外几只麻雀吵闹和不知名的鸟儿在山间的叫声中醒来,山里已经很冻脸了,肖健昇舀水洗脸,挤牙膏刷牙,人们看他刷牙很新奇,山里的人们很少出去,他们不知道有刷牙的习惯。
肖健昇一边刷牙一边和串门的老乡打招呼,无非是:“起来了啊,哟,你咋弄来一嘴洋胰子沫?”
“叔,这不是洋姨子这是牙膏。刷牙就会有沫”,说话的是昨晚和肖健昇目光相对的那个女孩。
肖健昇停住刷牙的手说:“对,你说得对。你叫啥?我叫肖健昇。”
“俺叫吴舒峡在表叔家用过,我把东西都拿回来了,俺娘嫌我势张不让用。”女孩语调中夹着委屈和不满。肖健昇再看她时那圆润的脸上涨满绯红和害羞。
“吃饭没?”肖健昇问她。
她右手中指不停地绕着辫子说:“吃过了,俺爹上山干活,我老早都做饭了。”
肖健昇刷完牙太阳从对面的山头爬了上来,起伏的山峦在太阳升起那刻被慢慢点亮。一排排的山架向远方延伸,冬天的山上泛着灰,太阳升起一会山间充满雾气,一阵风吹过雾气如水一样流动起来。
表舅家清早也是简单饭菜,吃完饭妗子洗刷,表舅拿起镢头和绳子上山,肖健昇要去表舅说:“你在家吧。”妗子笑笑没说话。
“小峡,你引健昇去山上转转吧。”妗子端起刷锅水边往猪槽里倒边对站在院中的吴舒峡说。
“走,领我到处转转。”肖健昇说完把毛巾搭在绳上。“转转就转转,”说着俩人出了院子。院子是用石头砌成的矮墙,这是个被称为柳凹里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不远处的山谷如一道被人撕开的口子无规则的起伏,房屋随着地势的高低如鸡窝般零散地分布。
“我带你上山顶登高望远。”吴舒峡说着两人沿着山道蜿蜒向上。冬天的山上一片荒芜,树木光着枝条,风在山谷跳着舞也吹着他们的头发,野草如人没有营养的头发泛着焦黄。肖健昇虽不是山里人但腿脚也不比吴舒峡慢,一会工夫两人就来到了山顶。从山顶望向远方,房屋被淹没在林间若隐若现,吴舒峡指着对面的山说:“那是娘娘山,传说王母娘娘当年在那里修炼。山上有个娘娘庙,我跟俺奶还去烧过香”。肖健昇心想,大山总有关于神仙和帝王的传说,怪不得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日头慢慢从东方爬高如孩子趴在低矮的墙头上好奇地探望着这个世界的色彩。山间的雾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天空晴朗但带着冬的干冷,风在冬天的安静里格外的响,远处的河滩曲折着消失向远方,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白光,肖键昇指着河流问:“那河可有来历?”
“那叫颖河,从颖川起源到汝河,我就知道这些。”吴舒峡说完看向远处,肖健昇环顾四周,寂静中动物都已冬眠,在这个休养的季节只有人类每天还在为生活奔波,两人在山顶待了会肖健昇看山上除了冷没别的说:“天冷了,回去吧?”吴舒峡点头两人相跟着下山去了。
【4】
冬天是个清闲和单一的季节,除了山风就是冷。火盆的柴火燃去时间,它把白天缩短把黑夜拉长,万物在这个静寂的日子里储蓄着力量等待来年春天的爆发,山里气温低,初冬没多久就下了场雪,早起院里雪很厚,寒气逼人,下了一夜的雪好像也累了洋洋洒洒的还没停,肖健昇拿起草料屋的木锨和长扫帚裹紧棉衣出门扫雪。
表舅们还没起床。肖健昇作为晚辈暂住亲戚家是不能赖床的要不就不懂事了,他推开院门,漫山遍野被白雪覆盖,天空阴沉着像一张没睡够的脸,白雪如一个描白把山的轮廓勾勒出来,树木,房屋因为有雪的覆盖显出一分活泼。
肖健昇从家门口沿着山路开始铲雪,雪太厚,他用木锨把雪向路两边撩去,大概清理出来一截用扫帚把没铲净的残雪扫到一旁,再用木锨清理下一截用扫帚清扫干净,就这样向前清扫。
肖健昇要扫的这条路通往吴舒峡家,年轻人好结识加上年龄相仿性格也开朗,肖健昇和吴舒峡没几天就熟了起来。远方吴舒峡也用木锨铲着雪往这边来,肖健昇看到向她喊道:“舒峡,天冷你别扫了,我扫过去就中。”
“没事,我不冷,咱俩一起扫,快,还省事。”吴舒峡起身回应,寂静的山谷响着他们的声音格外清脆。吴舒峡卸掉手套往手心吹口热气戴上又开始了忙碌。两个小黑点在白雪中如两头小熊不停地起伏,青石路在他们身后皑皑白雪中慢慢显露出来。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雄性动物在雌性面前超强的表现欲在肖健昇身上也同样存在,他不停地挥动木锨然后拿扫帚清去残雪,道路在他和吴舒峡的努力下越来越短直至接通,扫通那刻两人如两支会师的队伍一样开心高兴。
“这大雪,这山峰真应了那首诗,”肖健昇说着诵起了《沁园春 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
吴舒峡从地上抓把雪在手里銮成小雪球,静静地听着肖健昇在诵诗,她想这是一个多么有朝气的男人,他的脑子里一定有很多想法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这样想着吴舒峡深情地凝视着肖健昇,黑色的眸子里透着晶莹和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崇拜,吴舒峡看着肖健昇忘记了自己的失态,她手里的小雪球在慢慢融化,雪的冰冷加上劳动后体温的温差,她的双手不停地冒着热气。
“你在看啥?”肖健昇打断了她心里的一切。
“你冷不?”脸颊透满绯红的吴舒峡问。
“冷啥啊,扫雪都扫热了。”肖健昇满头冒汗,他一手扶着木锨把,一手解开棉衣最上的两个扣子,那动作带着男人的率真和洒脱。
吴舒峡望着他指着东边说:“你看那是啥?”肖健昇扭头去看远处白茫茫一片啥也没有,吴舒峡一个箭步上去把手里的小雪球塞进肖健昇的脖子,然后拉起木锨笑着跑开,肖健昇脖领处冷不防被塞进雪球,体温的燥热与雪球带来的凉化成冷水顺着他的胸腔向下流淌,肖健昇弯下身子让小雪球在腹部处融化。
看着跑远的吴舒峡肖健昇笑笑又开始清扫通往其他的路。起床的人们也都开始从家门口清扫通往各处的路,连通的山路在白雪中如一片庞大的叶片,叶脉清晰却无章法地分布着。
冬天的日子是枯燥和乏味的,入冬起各家都囤很多柴火,除了睡觉,火盆的火就没停过。天一直阴沉着山上的雪还没化完,串门的人们围着火盆聊起山外的事。
“上回去赶集听说有地方饿死人了?”老人吸着烟袋凑近一旁低声地说。
“哪会?这年头虽说吃着受症但不至于饿死人,你可别乱说,当心戴帽子斗你。”
“是啊,今年太旱,这收成都算绝收。听说有人吃土,叫…叫啥…叫…叫啥来着,对,叫观音土,顶饥,就是屙不下来,遭罪啊。”另一个老人说。
肖健昇来时带的一小袋玉米和小麦是掺着吃,粮食都上交国家,国家为了炼铁让各家把铁锅,铁盆,就连铁丝都拿去了,做饭的东西没了吃饭到食堂。他带这点粮食还是托亲戚从粮店弄的。
每当在老虎家磨盘上碾粮食总有一帮娃子站在一旁看,那一双双稚嫩的眼睛像狼一样充满饥饿和贪婪,等碾完把蜀黍面扫进簸箕,一群娃子马上爬上磨盘,一个个伸长舌头像群狗似的在舔着残留在磨道上的玉米面,面没舔多少鼻头上弄得全是白让人想笑又心酸。
肖健昇听到他们说的批斗想起在运动中死去的父亲,他心中闪过一丝难过随之又回到现实,天空阴暗的如吃了观音土屙不下来憋得难受的人一样带着痛苦和饥饿。
肖健昇回屋拿出借的《三国演义》再次翻看,他羡慕关羽,刘备,张飞的豪情也仇恨曹操的奸诈,他向往那个没有运动,没有批斗,没有颠倒是非的时代,那时人们很穷但他们有自己的梦想,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苍生。历史总是让后人感到伟大,也让人们感到历史的残酷和人性的贪婪,也许没有这些就促不成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
【5】
天空放晴,日头照着雪格外刺眼,房脊上的雪开始融化,房檐往下滴着雪水,院里的雪早被清理干净,土地在雪水的滴答中泛着冬的潮湿。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在院子蹦跳着和鸡子争着在土里刨着什么。
吴舒峡敲敲肖健昇的门喊道:“健昇,在屋没?”
“在,来吧,”肖健昇起身去开门吴舒峡已推门进来,俩人并排坐在床沿上,桌上放着厚厚的《三国演义》还有一本薄薄的书,书肩上印着书名叫《边城》。
“那本书好看吗?”吴舒峡指着《边城》问。
“好看。这是沈从文先生的代表作,写得很美我很喜欢。”肖健昇说着抽出《边城》递给吴舒峡。吴舒峡接过书低下头说:“我念到三年级就没上了,不知道能不能看下来。”接着吴舒峡说起上学的事。吴舒峡兄妹四个她是老大,对于上学母亲说:“不用上,闺女要嫁人的,会做饭能生孩子就中上啥学?我一天没上照样把你们养活大。”
父亲在门槛上抽着烟说:“上,女娃也得上,不上就是睁眼瞎,”吴舒峡就去几公里外的村里上了学,当她上到三年级时大兄弟要上学,她就回来帮父母收拾庄稼做饭洗衣,用父亲话说已经不是睁眼瞎了,后来有一年冬吴舒峡去古城表叔家当保姆,吴舒峡年纪小,脑子也机灵能看些报纸上简单的新闻。吴舒峡翻开书认真地在看过会她说:“我把书拿回去,遇到不认识的字到时问你。”
“中,你拿回去吧。”
“那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吴舒峡拿着书离开。看着她离去肖健昇心头一阵酸疼,他合上《三国演义》站在门口,他想女人为何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卑微,貂蝉可以当作诱饵猎杀对方,孙尚香被当做棋子布入战局,奶奶那双裹得畸形的小脚突然在他脑海出现让他感到莫名心碎。
这天肖健昇走出院落,门前和路上的雪化得很快,石子路没有丘陵土路雪水的泥巴,露出干净的山路,远山白茫茫一片,天空晴朗偶尔有风如刀子割在脸上,不远处约七八个娃子在一处场地上嬉闹。肖健昇往吴舒峡家走去,他想看看她在家这会做啥,他来到吴舒峡家,三间土墙茅草上房,一间下房是灶火,院里几只瘦骨的鸡子在晃悠,鸡屎屙的到处都是,院门开着灶火传出洗刷声肖健昇喊:“舒峡,在家么?”
“我在灶火,来吧。”吴舒峡回着话肖健昇进入灶火,吴舒峡正在刷锅,虽然锅里的水冒着热气但肖健昇看到她的手裂满口子,像干枯的土地上的裂纹让人心酸。
“你进来坐我马上刷完。”一间土坯垒起的茅草房,房顶常年的烟熏布满油烟,泥巴糊的一米高的锅头里嵌口黑锅,一旁土坯上架张宽些的板子算是擀面桌。肖健昇看到吴舒峡家人给他们打过招呼,在灶火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肖健昇出来到处走走,一道石嶙上白漆错落地写着周总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警句,肖健昇心说,是啊,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可现在哪有书可读,书都成禁书了,就连《边城》都是偷看。想完他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既然没书看何不趁冬天教娃子们识字。这样想着肖健昇在晚饭后给表舅说了自己想法,表舅一听说:“事是好事,但这年头吃着都是事,谁付得起学费呢?”
“不要钱,我闲着没事,教娃子们一些简单的词语和算术。”
“这倒可行,回头我给各家说下看谁家娃子愿意就来。”屋里的油灯在这个夜里格外的亮,好像一盏明灯即将引导孩子们在知识中前行。
放草料的屋子没多少草,表舅把草料腾出来教室就有了,然后大家用几块木板合成个一米大小的板子再刷上黑漆,黑板成了,狗娃他娘做棺材的木料抬来架在石头垒起的石桩上,课桌有了。一切准备停当就等娃子们来上课。
第二天肖健昇去了趟县城请同学帮忙在供销社揭了十张白纸,一盒粉笔,十支铅笔,县城在这个寒冬依旧很热闹,大喇叭播放着新闻和社论,公交车,自行车载着出行的人们,大字报贴得满街都是,出行的人们穿着厚棉衣戴着棉手套,勒着围巾把自己裹得如粽子般严实。
肖健昇回来时天色已晚,月色洒在雪上很亮,远山在月光下如戴顶白帽子杵着的汉子,路旁的树林密实冰冷,温度很低,路上已经结冰,肖健昇踩着冰碴一高一低地往表舅家赶。快到家门口他看到吴舒峡双手抄在胳膊袖里站在那儿,看到他的影子急切地跑过来说:“你可回来了,你真要教娃子们识字?”
“对啊,教室和桌子都弄好了。”
“我去屋里看过了,真不错。”
“娃子们来带个凳子就中。天冷你不睡在这干吗?”说着肖健昇和吴舒峡一起走进院子。
“等你回来。”吴舒峡很自然地说出这话,事实上她真的在等他回来。妗子听到有人进院出门和他们打了招呼。从灶火盖着的锅里端出一个装着大小四五块红薯的碗递给肖健昇说:“红薯我在锅里捂着,趁热吃”。肖健昇接过碗谢过妗子和吴舒峡一起进屋。
“这纸干啥呢?我来弄你赶紧吃饭。”吴舒峡说着把白纸铺在桌上。油灯的光照到白纸上增亮几分,吴舒峡乌黑的长发在白纸对比下格外黑,那黝黑的皮肤也被染上一丝淡白在夜里透着朦胧。
肖健昇一手卡着碗沿一手拿红薯边吃边说:“你把纸对折起来用刀裁开,这样10张白纸就变成了20张,然后20张再对折就是40张,”直到吴舒峡把白纸对折成中字本大小已是厚厚一叠。肖健昇让吴舒峡按一本20页分配,大概分出10多本。
“明个你有时间帮我缀起来就是本子,娃子们就能写字,一会我用表舅的小锯把铅笔从中间锯开就是20根。”
“这样也行啊,你真有想法。”吴舒峡望着肖健昇,眼里满是崇拜和对异性的好感。
“《边城》你感觉如何”?肖健昇吃着红薯问吴舒峡。
“写得很美我喜欢翠翠,同样是山村,人家的山村怎么就那么漂亮。”肖健昇看向忙碌的吴舒峡把碗放在一旁,一手拿着红薯,一手指点江山似地说:“我们的山村同样漂亮,只是我们没有能力把它写出来,这个能力就是知识的多少,我们只有不断学习和阅读更多的书籍才能增加自己的知识和眼界,才能描绘出我们美丽的山村。”
吴舒峡学历虽低但她知道他说得有理,她心里莫名涌起一阵在表叔家吃糖时才有的甜,她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她抬头瞅肖健昇一眼更加安心和满足地接着干活。
肖健昇从口袋边往外掏边说:“我在百货楼给你买了盒雪花膏,我看你手上裂的都是口子。你刷完锅了抹抹。”吴舒峡看着自己面前的雪花膏面带惊喜和意外,吴舒峡接下雪花膏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真好闻,我喜欢。”说着开心地收下雪花膏。
夜很静,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肖健昇吃着蒸红薯,那硬朗的脸间还带着些许的嫩稚,那突出的喉结,那绒软浓密的胡子证明这个男孩正在慢慢变成男人该有的样子…。
【6】
本子和铅笔都已经弄好,陆续来了八个孩子,六个男娃两个女娃,最小的四岁最大的八岁,家长引着娃子们一起来算是给先生打个照面,娃子们起的都是小名,狗蛋,猫蛋,狗娃,鸡娃,等动物名。老人说给孩子起个动物名能像动物一样好养活。家长给肖健昇说娃子大名,他就在本上写下名字发给孩子,然后再在纸上记下名字。
草料屋因使用途径的不同在今天变得格外热闹,娃子们一脸茫然坐在这里不知做什么,家长们说些恭维的话肖健昇一一回应,然后他开始上课,有些家长并未离去他们在屋外看着这位还是学生的老师如何教育这些平日里野惯了毛孩子们。肖健昇站在黑板前说:“同学们,欢迎大家来上学,我叫肖健昇,大家可以叫我肖老师,”说着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又说:“今天我们来学习说话,说话是由文字组成,我们只有学习文字才能说更多的话,看更多的书,文字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钥匙,学习文字要从最简单的汉语拼音开始,”说着肖健昇扭身在黑板上写下a、o、e、i、u、ü、b、p、m、f、d、t、n、l……26个汉语字母,接着他开始啊,喔,鹅,衣,乌,鱼的念给娃子们听,然后他让娃子们跟他一起读,简陋的屋子里传出稚嫩不一的声音,在这个冬季给偏远的山区带来一丝的活力和希望。
家长们看肖健昇教得不错就放心回家,只有吴舒峡还站在屋外认真地听肖健昇讲课,他发现眼前这个大男孩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那认真讲课的神态和对知识的变通让她对他更加崇拜和敬仰。
有事做时间就过得快。肖健昇把课程分为上午语文,外教一些基本常识,下午数学,带娃子们做些游戏。天色渐晚肖健昇开始给娃子们布置作业。
“大家把26个拼音字母一行行抄在本子上,后面一个字母写十遍,大家要会写字母还要会念,明天上课我挨个提问。”肖健昇看娃子们抄写完就宣布放学,娃子们开心地往外跑。“慢点跑,别摔着了。”肖健昇站在门口吆喝娃子们没一个应他,他们如开圈的羊群轰一声分散在各个方向,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肖健昇笑笑然后无奈地摇头,他回到屋里坐在娃子们的凳子上看着黑板上自己写下的数字心里充满开心和激动。
白天热闹过后屋子又重新安静下来,冬夜格外的安静远处隐约传来狗叫。微亮的油灯下肖健昇坐在桌前计划着未来几天语文课程。拼音还要再教几天,拼音教完接下来他准备从人的五官开始讲,于是他有从人,头发,眼睛,耳朵,口,鼻,手,脚开始的计划,混合着刚学的拼音也能灵活地提高孩子们多记文字。
“健昇,瞌睡没?”肖健昇起身去开门,门口没人他都听到是吴舒峡的声音。
“没,来吧。”肖健昇掌着灯站在门口等她,一会吴舒峡来到俩人进屋,吴舒峡拿着《边城》指着书中的“阗”字问:“我不认识,这念啥字?”
“tian二声,这字念tian,是热闹的意思,这字当时我也不认识查字典才知道。你看我备注到下边了,”说着指向备注给吴舒峡说。
吴舒峡点头表示懂了,她看到纸上肖健昇写的人和人的五官的那些词问他,肖健昇给她说这是给明天讲课准备,吴舒峡从心底对眼前这位男人更加佩服,俩人又聊了会关于《边城》,关于现实,吴舒峡起身离开肖健昇送她到院门口。
第二天上课多来了两个娃子,昨天一个没来,家长说不想来,肖健昇想问缘由家长已扭身离去,孩子在他们眼里跟猪牛一样随意,每家都四五个孩子,他们没有太多的心思在娃子们身上,只要饿不死就行。
第二天肖健昇把昨天的26个拼音再讲一次,昨天不会的重新学习,今天来的跟着学习一下,然后把拼音又讲了半天,最后他在黑板上写下“人”字开始穿插着讲“人”。
“‘人’,一撇一捺是为人,我们是人,人也是动物,人和猪啊狗啊不同的是人知道饿了吃饭,冷了穿衣,人有想法,就像冬天为啥下雪,夏天为啥下雨,为啥有白天,为啥有黑夜,这是我们人才会发现的问题,而猪狗只管吃饱不饥……。”
娃子们听着讲说有的懂有的不懂。窗外的山村一片安静,教书声在这片安静中很是清脆,人们关心着这片生活的地方,外面的运动跟这没一点关系,这里干净的如山顶的白雪一样纯洁,人们享受着山村的宁静却也好奇地窥探着外界的事情,人就是这样的矛盾体。
【7】
天空的瓦蓝带着通透和空旷。云彩被风给吹走留下干净,吴舒峡断续把边城看完已是交九后的第八九了,再有一九这个冬天就要过完,春天已不再遥远,前几天又下场雪,不大,气温回升雪很快融化,只在背阴地还残留着一丝白雪的痕迹,麻雀忽然就多了起来,它们像吵架一样叽咋不停,娃子们已经从当初人的五官开始学背古诗,他们虽然不太理解诗词的意义但他们认的字越来越多,春节贴的对联有的已经能读下来了。
肖健昇和吴舒峡在这个冰冷的冬天心里早已春暖花开,那里有春的微暖,夏的温暖,秋的知暖,冬的冷暖,冬天慢慢远去春越来越近,《边城》让吴舒峡知道爱情的甜蜜她也可以拥有,他们对爱情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
“我要跟他好。”吴舒峡在油灯前给父母说。整个冬天肖健昇和吴舒峡频繁地来往家长知道他们的想法,毕竟都是过来人,母亲看向一旁抽烟的父亲没说话,父亲的脸上写满沧桑说:“不中,健昇人是不错有文化,但他家成分不好,现在子女,夫妻都在跟阶级斗争划清界限,这种事你不远离还往前贴,我不同意。”
吴舒峡知道家人的想法,像他们这样穷苦的家庭,找个离得近,肯下力,踏实,门当户对的人成家就好,他们从没想过高攀婚姻。吴舒峡想找个有文化的人,就像洛城的表叔在果品厂是采购员,山里还在为每天填饱肚子发愁,表叔家表婶坐月子每天都能喝碗红糖鸡蛋茶,那份香甜是吴舒峡向往的奢侈,让她从梦中醒来一次次跌进残酷的现实。
肖健昇知道自己成分不好不愿给吴舒峡带来伤害,因为爱一个人是给她幸福而不是伤害,但感情如洪水猛兽般来势汹涌,越是害怕越是来,终于在开春前那个夜晚如山洪彻地暴发。临开春前下起了雨,山区原因,雨忽下忽停,白天人们宁愿窝在家里哪也不去,夜里电闪雷鸣,孩子们吓得钻在父母的怀里,吴舒峡冒雨来到肖健昇屋里。“健昇,我有个礼物要送你,你闭上眼。”肖健昇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闭上了眼,吴舒峡褪去棉衣赤身站于床前,她那起伏的身材连油灯看了都害羞,马上暗淡下来,窗外的风呼呼地刮,带着冬末的寒冷。
“你睁开眼。”肖健昇睁开眼一看赶紧把头扭向一边紧张地说:“舒峡,你这是干吗?快把衣服穿上,冷。”他摸起床沿的衣服给吴舒峡遮挡身体,她推去衣服钻进被窝说:“我就是要给你的礼物,你的到来给我带来温暖,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好俺家人不愿意,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我想把自己送给你,我不求跟你厮守,只要你知道我爱你,我要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你,这辈子不管在哪里我心里只有你。”吴舒峡说着在被窝里嘤嘤地哭了。
雨还在下,窗外一道闪电刺破夜的漆黑,稍后一声惊雷如滚石般由远及近在山谷炸响,过会又有闪电划破夜空,又有春雷炸响天际。闪电,春雷,雨声搅在近开春的夜里,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肖健昇听着这些话心如刀剜,心口的疼痛伴着阵阵撕裂,他又何尝不喜欢她,但他的家庭成分如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大山让他们难以逾越。
肖健昇望着在床上的吴舒峡,轻轻为她擦去眼泪,她哭得稀里哗啦全身抖动,他解开上衣把她揽在怀里。那夜她让笨拙的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那夜雨一直没停,雨水混着泥水肆意横流,惊雷伴着闪电一次次打破夜的沉寂,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到。肖健昇半夜醒来吴舒峡已经离开,肖健昇想想这些时间的相处不觉惭愧,她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了自己而他却不能给她任何,就连最基本的保护都不能,想着眼里装满泪水。
那夜后肖健昇和吴舒峡少有见面,即使见面也少了以前的那种随意,他们心里明明有对方却感觉越来越远。肖健昇还在教娃子们识字,日子如水面一样平静,春天已经破晓,树木慢慢发芽长大,动物也开始苏醒,冬天的灰冷在春风的吹拂下正一点点变绿,变得越来越有生机和活力。
吴舒峡最近没来找过肖健昇。一天有人捎信给肖健昇说,他娘让他回去,过了几天肖健昇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回家前肖健昇去给吴舒峡告别,他去了几次都没见到她,问她父母要么是去地了,要么是没在家,就这样肖健昇临走没再见到吴舒峡,他带着遗憾离开了娃子们和那个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的女人。
【8】
肖健昇和吴舒峡分别后再没相见后来各自成家。吴舒峡同年嫁到肖健昇家附近的东柳村生下一个女娃,肖健昇那年也娶了同村的女子育下一个男孩。运动后来平息,肖健昇成为千万农民中的一员,因为他有学识为人亲和在学校当过代课老师,因为写一手毛笔字,谁家婚丧嫁娶就找他写对联,后来慢慢参与红白事的操持,因为学识和对礼仪的理解渐渐成为总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成为喊丧先生。
在乡下喊丧的人很少,人们认为这一行业不吉利。方圆几公里只有一个叫满囤的老人喊丧,不管谁家走了老人都是去请他,有次一个老人走了,主家请满囤喊丧,谁知后晌他发烧,嗓子发炎不出声了,孝子们等着行礼,请另一个先生远不说,关键还没在家,肖健昇一看说:“我喊着试试。”
主家一看没办法就点头应下,肖健昇让人打盆水净了脸,然后用手巾摔去身上灰尘,他来到死者棺前上香,三鞠躬后说:“叔,今儿我给你喊丧,小侄年少轻狂,自作主张,如有不周望你老包涵。”说完走到灵棚一侧,周围看行礼的邻人们对他投来质疑和信任的眼光,质疑他从没喊过丧,可以吗?信任他是总管,人们又觉得他可以胜任。
肖健昇向不远的响器班点头,响器在长笙,镲,绑鼓和唢呐中吹奏开来,肖健昇随着响器扯开嗓子喊:“上天入地,驾鹤归西,鞠躬——,叩首——,跪——,”肖健昇这一声抑扬顿挫,声如洪钟,洪亮中带着沉痛和悲怆,浑厚的嗓音穿透力极强,每一声都像锥子扎在孝子们的心上痛苦悲伤。孝子跪在灵前披麻戴孝悲恸不已:“爹啊——,我的爹啊——,我可怜的爹啊——,我受苦受难没享过一天福的爹啊——。”孝子碎步渡着,鼻涕和着眼泪面目全非。
“起——”肖健昇一声令下。搀扶的人要把孝子从地上搀起,孝子并不起身仍在痛哭,搀扶的人拉几次孝子才慢慢从地上起来,表示对逝去亲人的悲伤,行礼在肖健昇的喊丧下有序地进行,孝子们沉浸在痛苦中,围观的邻人们也被这悲伤所感动。
丧事在肖健昇的操持下顺利完成,因为肖健昇年轻他的喊丧大大好于满囤老人,这件事在村里也慢慢传开,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请肖健昇喊丧,肖健昇就这样在一个偶然机会从总管变成了受人尊重的喊丧先生。那些年光景不好,但夏收秋种的规律永远没变,虽说吃饭还是个大问题但孩子们如韭菜般一茬茬疯长,老人如燃完的蜡烛一支支熄灭,生命就这样更迭不息。
吴舒峡的婆家在肖健昇家西北方,他们那段感情随着平淡的日子被搁浅在心底谁也没有彼此的消息。乡下的村落普遍离的不远,肖健昇喊丧的名声在周边村子越来越响,方圆村子老人走了主家都请他去喊丧,俗话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吴舒峡婆家有个近亲走了,丈夫刘黑娃带着她去奔丧,喊丧的正是肖健昇,吴舒峡穿着孝衣泪眼婆娑伤心欲裂,曾经相爱的人就在眼前,一个行礼,一个喊丧,谁也没认出对方。直到丧事办完孝子们给喊丧先生行谢礼,站于一侧的吴舒峡这才注意到被请上座的那个男人是自己心爱的男人,此刻他已成为真正的男人,双眼皮,大眼睛,魁梧的身材,俊朗的脸型和女儿刘玉兰非常像,吴舒峡忍住心头的激动和兴奋避开肖健昇与丈夫一同回家。
后来吴舒峡打听到肖健昇的家但她却不能去见他,双方都有家室冒然相见会给对方带来不适。于是她想到一个外人看来合理且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
秋末的下午庄稼已经忙完,成群的人们坐在槐树下等队长来开会,天阴沉着没有精神,刘黑娃引着三岁的闺女刘玉兰也在,这时一个肩背褡裢算卦的人从这里路过,他看到刘玉兰说:“这闺女长得真好看,但是生辰可不好,哎……。”刘黑娃一听心惊,闺女生辰不好一直是他和媳妇的避讳,玉兰出生于农历十月初一鬼节,就是寒衣节。刘黑娃夫妇为了避讳特意把女儿生日给改了,他一个外人如何看出来?于是刘黑娃装作生气问他:“这是我闺女,你刚说她生辰不好,我说算卦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闺女生辰好着呢,哪里不好?”
算卦的一听呵呵道:“你既是娃子父亲,哪里不好你心里比我清楚。”
刘黑娃一听心说,呦,这人有两把刷子。又说:“你说生辰不好,你要能说准说得让我服气,卦钱你说多少我给多少。”
算卦说:“我算卦从来都是看主家心意,你要是说我算的不准,一分不给我也不要,要是算的准,你不给我也不要,当然你要给百八十的我也不嫌多,我就是讨饭吃。”
刘黑娃说:“既然是这样你给俺闺女算一卦,算得准我肯定给钱,不准一分没有。”等着开会的人们围过来看算卦的算得如何准又如何不准,坐看笑话。
“你让我在当街给你闺女算卦,合适吗?”算卦的斜眉瞥眼道。于是刘黑娃把算卦的引到家里,吴舒峡在堂屋门口忙着针线活儿,一看丈夫引个生人进来说:“这谁啊?”
“外面遇个算卦的说咱玉兰生辰不好,我引回来让他算算,你也听听,看看他是真会算还是瞎胡说。”刘黑娃从屋里搬个小凳子出来。
吴舒峡和算卦的对视一眼接着干活,算卦的坐在凳子上,他让刘黑娃报出闺女准确生辰八字,他对着刘玉兰如看一个宝贝样端详,过会只见他眼睛微闭口念卦语,右手拇指在各指节上掐算,然后睁开眼说:“这娃子生于农历十月初一俗称‘天胎’,这种人命硬,身心刚强,少病少灾是为福,但因为命硬也更容易撞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克亲人,尤其是父母。”算卦的又看向玉兰说:“这娃子眉毛弯弯,姊妹二三啊。”
“哪有二三?我就这一个闺女?”
算卦的抽着烟说:“你别急,娃子面相带着呢,最少姊妹仨。”
“真的?”刘黑娃有点惊讶又有些质疑的问道。
“真的。我算卦从来都是有啥说啥。只是这娃子的生辰对家人们不好,得想法破下。”
“有啥破法?”刘黑娃急切地问。
“破发倒有,就是费事些,你得往东南方给孩子认个干爹。”算卦的吸口烟悠长地说,那语调悠长得像村子开会的铃铛在村头上空飘荡。
“我以为啥费事的事,认干爹好说。”
“这不是普通认干爹,得认个有能耐,最好精通红白事那种德高望重的,这种人有一定的神灵庇佑能守护娃子的身子,以柔克刚来破解她克亲人的问题。”
刘黑娃也不太懂,听着好像也不是多难的事就给钱打发了算卦的。晚上躺下和媳妇吴舒峡商量玉兰认干爹的事。“东南方精通红白事的你认识有吗?找谁去啊?”刘黑娃自语着不觉沉睡过去。
吴舒峡把玉兰揽在怀里女儿睡得很香。吴舒峡这几天反胃,吃饭也没啥胃口感觉跟怀女儿时很像,她心说,不是有老二了吧?这样想着她看向女儿,沉睡的女儿很像亲戚丧礼上看到的肖健昇的样子,吴舒峡心头不觉涌起一股浓浓的爱意,她数着过往的点滴慢慢也睡了过去。
白天院里树上的喜鹊在欢快地叫着,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玉兰认干爹的事暂且放下,吴舒峡最近难受就去村里一个老中医家让他看看,老人家听她说完让她伸出胳膊给她号脉,号了一会儿说:“呵呵,这不是病,你有喜了。”“真的?我说这感觉咋跟怀闺女时很像。”吴舒峡掩饰住内心的高兴。老中医叮嘱一些多休息,别干重活的事项,吴舒峡欢心地回家。
晚上吴舒峡给刘黑娃说怀孕的事,刘黑娃高兴得裂开了嘴说:“前几天算卦的说咱玉兰姊妹二仨,看来是真准。”就这样吴舒峡怀孕的事坚定了算卦的准,也更坚定了刘玉兰认干爹的这个破法。
【9】
刘黑娃一天晚上没事给兄弟聊起算卦的事。兄弟说:“东南方精通红白事的?我想起上次咱三姑家喊丧的阳泉村的先生,他家就是东南方,听说精通红白事还是个文化人,你和嫂子商量下看人家愿意咱结这门亲戚不。”
刘黑娃回来就和吴舒峡商量玉兰认干爹的事。吴舒峡知道阳泉村的那个先生就是她心底的肖健昇,但她还是平静地说:“咱跟人家不熟,不知道人家愿意不,你先托人问下,直接上门太冒失,”于是刘黑娃找了个阳泉村的远亲去问这事。
肖健昇听来人说有人想把闺女认他跟前心里很高兴,他家老大是个娃子,老二刚六个月如果也是娃子他准备要三胎,他想有个闺女,闺女乖巧贤惠,不过认干亲和生三胎没有影响,于是他满口应下这门亲戚。
当肖健昇定好时间刘黑娃夫妇带着闺女站在门口那一刻肖健昇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和吴舒峡分别后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但他们谁也没有相认,肖健昇按认干爹的仪式认下刘玉兰,刘玉兰认下干爹后每年都在中秋和春节去肖健昇家瞧亲戚,肖健昇对刘玉兰特别好,像对自己的亲娃子一样,肖刘两家也因这层关系更好。
时间易逝,转眼刘玉兰长大成人且成家生子,肖健昇和吴舒峡在外人看来是干亲关系,只有他们知道彼此在对方心里的分量,他们遵循干亲戚的关系彼此照顾,吴舒峡生病期间肖健昇经常探望,表面上是简单礼节,私下却是鼓励和宽慰,刘黑娃几年前已经走了,吴舒峡能依靠的也只有眼前和他心底的这个男人。
吴舒峡百日后的晚上刘玉兰来到肖健昇家。肖健昇已搬到老三孩子家里,吃完饭他躺在床上翻书,刘玉兰喊声“干爹”进来,肖健昇起身,全新的平房刷着洁白的仿瓷涂料,灯光下屋里还是以前的家具,一张老式板床靠后墙摆放,床尾一个方形立式栗木箱子,床边一个老式雕花方桌,刘玉兰说:“干爹,昨个俺娘百日,俺娘临老交代我一件事,让我在她百日后把这个给你。”刘玉兰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封信。
“哦,你放那乖。回头我看。”肖健昇放下手中的书,刘玉兰坐在屋地的小凳上,灯泡下刘玉兰那张脸跟肖健昇很像,连神态都十分的像。
“干爹,俺娘交代我让你当我面看。”肖健昇听玉兰这样说,他坐近桌前戴上老花镜拆开信封,只见信封面泛着蜡黄一看都是存放很久了,肖健昇打开信纸,内容如下,“昇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这是我托人写的让玉兰带给你。1961年冬我遇到你,是你让我怀春,让我知道感情的美好,你教我看书,教孩子们识字,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
1962年开春前的那夜我永不忘记。那夜电闪雷鸣,我把我给你我不后悔,我不求和你厮守,只让你知道我是你的。那夜分开后上天赐我一个礼物,那就是我怀了咱们的孩子——玉兰,本想在她认你干爹后告诉你,感觉不妥就一直没说。
原以为今生永不会见,谁知上天还是让我们相遇,为了让玉兰感受到你的爱和温暖,我找远房表哥扮算卦先生才有了外人看似合理的一切,我知道我病已治不好,谢谢你在我生病时对我的宽慰,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嫂子也已不在,玉兰是你亲闺女,我走后让她代我照顾你,我在天有灵,泉下有知。
2011年十月初一 峡。
肖健昇看完信泪流满面,他把信给刘玉兰说:“玉兰,我的闺女啊——。”刘玉兰不知干爹为何赶紧看信看完她痛哭失声,他跪在肖健昇面前说:“爹啊,我娘为何不早告诉我?”
夜很安静刘玉兰喜极而泣,她的哭声中有开心又有对逝去母亲的悲伤,她起身站在肖健昇面前紧紧拉着他的手说:“爹,俺娘把你托付给我,我又是你亲闺女,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你。”说着玉兰跪了下去,肖健昇扶起玉兰再次细看,他的心里有太多的激动和意外。
刘玉兰知道肖健昇是自己亲爹后来肖家更频繁了,她隔三差五买些鸡蛋和营养品,人们不知道刘玉兰和肖健昇真正的关系,背后说着刘玉兰的好话,“这干闺女比亲闺女都亲,肖大哥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对肖健昇投来羡慕的眼光,刘玉兰对肖健昇的照顾比亲闺女都孝顺。
转眼吴舒峡走了一周年了,刘玉阳们在家操办,亲戚们也来奔丧,肖健昇作为刘玉兰的干爹自然也在操办一周年的丧事。忙完一切肖健昇晚上回家躺下。第二天日头爬起老高,儿子不见老人家起床,到屋一看父亲已没呼吸,不知何时肖老爷子夜里走了。刘玉兰哭晕过去几次,方圆几公里最有名望的先生在沉睡中走完一生,如一阵夜风刮灭了烛台上的灯,肖老爷子走了少有痛苦,人们说这是行善积德修成的正果,丧礼上只要他给主家喊过丧的基本都来随礼吊孝,厚厚的白礼单记了好几本,乌泱乌泱的人群攒动,不大的村子沸腾着,悲情的唢呐,凑热闹的知了,悲怆的哭泣,办事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烧纸和棺材的油漆味,灵棚旁有人在喊丧:“鞠躬——,叩首——,跪——”,这是肖健昇生命的结束,但喊丧是生命仪式的继承和延续,如我们熟知的四季,结束着苍老的生命也延续着亘古不变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