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0年那个春节，我没有回家，留在学校过着一枚考研狗该过的生活。
除夕接到母亲的电话，她鼓励我好好努力。她说人生能有几回搏。末了挂电话的一刻，我听到她声音里已经带着哽咽。我知道她放下电话后肯定会流泪。我说老妈你放心，我会考上的。
我的母亲好强了一辈子，我不得不也跟着好强了二十三年。
那年的大年初一刚好是2月14号。我一边啃着方便面，一边刷着满屏“说说”里的狗粮，突然就有种流泪的冲动。去他大爷的情人节！去他大爷的考研！我一把推开眼前堆积如山的资料。
当天晚上我蹲在烧烤摊边上喝啤酒，吃烧烤。陪在身边的，不是周聪，而是老屈。
周聪是我的初恋，高一到高三。我的青春年华全是他，我五彩缤纷的梦想全是他，甚至我的未来也是他的。他是我考上浙江大学的所有动力。那个拿到大学通知书的炎热夏天，我兴致冲冲满怀喜悦站在他面前，我们站在那棵见证了我俩许多卿卿我我时刻的槐树下。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周聪，我考上了！
那天的周聪，益发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炫目得让我不敢直视。我等待他的赞美，等待他喜悦的拥抱。可惜他说的是，恭喜你啊小茶，实在对不起，我要移民澳洲了，感谢你这三年的陪伴。
就算他装作难过的样子，也掩饰不了那刻他声音里的喜悦。我知道他要去资本主义社会过全新的生活了，我怎么有颜面挽留他半句？！
我抬起头，眼睛湿湿的，笑着说周聪祝福你啊。我也非常感谢你。感谢你这三年给我的所有，没有你，我这学渣也考不上浙江大学。
其实我这话没半点讽刺周聪的意味，这三年来，我生活的中心就是周聪，周聪就是我的全世界。因此我学习总不能专心，成绩一直在班的下游。班主任忍无可忍找我聊，小茶啊，你只顾恋爱，考不上重点的话，你不怕将来配不上周聪？是了，人家周聪可是要上浙江大学的。
班主任那席话如当头棒喝，非常神奇地，那天开始，浙江大学就像生根一样长在我心里，我的脑袋除了周聪，突然多了那些数学公式化学元素英语单词唐诗宋词，反正所有要背诵的东西，一天到晚就在我脑袋里轰轰地跑。我的成绩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之后班主任见到我也是笑呵呵的，对我与周聪的出双入对也睁只眼闭只眼的。
班主任骗我的，说周聪要上浙江大学。如今我考上浙大了，他却移民了，还欢天喜地的。
当周聪那穿着白衬衫的俊逸背影消失在我视线里的时候，我一下蹲在路边，嚎啕大哭起来。来来往往的路人很多，我不管不顾，我只想好好哭一场。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湿了我大半件衬衣。
后来，我听说一起移民的，还有周聪父母世家的女儿秋玲，两家人在他们还是娃娃的时候就相约结为亲家。之后我在周聪的QQ空间看见过那女孩，长得有点像章泽天，非常文静地笑，幸福的样子。看来周聪特别宠她。我知道周聪的。
2
那老屈是谁，老屈是那个大年初一才认识的。那个2月14号的大年初一，我独自留在学校为考研拼搏，QQ空间里大波狗粮还是勾起了我遥远的记忆，我还是有那么点心烦意乱了。
我毫无犯罪感地推开那堆复习资料开始刷微博。然后我看到老屈晒初一工作的照片。还附上那么一段话：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值班，看些书，安静恬淡，平时俗不可耐、睹之即烦的诸种器物，因了春节校园的宁静而有了某种悠远温暖的光晕。
我在下面留言：大年初一不回家还那么开心你有病啊。
对，那个大年初一，我想找人吵架。其实，有病的人是我。
没想到老屈居然不生气，笑呵呵地问我是不是因为考研留校。还说，今天他也一个人，不如傍晚一起吃烧烤迎新年。
我说卧槽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他说你发的微博有定位啊傻菇娘。
最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一个陌生男子的邀约。那晚我见到一个大胡子青年，有深邃的五官，穿一件蓝色T恤，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有几分艺术家的气质。
见了面，居然不觉得陌生尴尬。
那晚我们喝了七八瓶啤酒。老屈总往厕所跑。后来他说菇娘你厉害啊，喝这么多也不用上洗手间。
我白他一眼说，菇娘我肾好啊怎么了？
在男生面前说话我一直非常注意分寸，但那天我居然“豪爽”得连自己都吃惊。大概那些“冲”的话，没地方发泄，都发在老屈身上了。
好在喝了酒，说完那些令人羞愧的话，脸红全都淹没在酒意里。
3
老屈并不老，他是我们学院胡教授带的博士生。
我说你好牛啊，听说胡教授的学位特难考。
就这样，老屈进入了我大四的生活。有什么集体活动，我们总会叫上对方，因此我知道他有个叫毛毛的女朋友，有个叫宋文山的铁哥们。他知道我有个叫燕子的闺蜜，他知道我有个叫老鬼的哥们，当然，他也知道我没男朋友。
3月份，我的考研成绩出来了。我过了初试，进入复试。我打电话给母亲，她这次没忍住，在电话里就哭出来。她说小茶啊，你爸泉下有知，一定老怀安慰了。
我说妈你别哭，感谢你辛苦养育，我会过复试的。盖了电话，我蹲在路边哭了很久。
之后我一有不懂的就去找老屈，好歹他考过研，好歹他是博士生，好歹他是胡教授的博士生！我说老屈啊，这次你得帮我，我过不了复试的话，我这条命也不要了。
我视死如归的神情把老屈吓坏了。他说小茶你放松点，一定会过的。接下来的那段日子，他常常抱来一大叠资料，重点部分画着许多不同颜色的线条，还写满了许多蝇头小字的笔记。
他叮嘱道，划线部分是重点！写的字是笔记，要多看多消化！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简直如有神助。这样都不过的话，定然老天没眼。
有时一堆人玩得正开心，老屈会说，小茶还玩，回去复习了。
宋文山笑老屈，你怎么管得比她妈还严。宋文山根本不知道我老妈有多严，老屈知道。
终于有一次，毛毛噘起嘴埋怨道，我当年考的时候不见你这么紧张。老屈瞟了一眼毛毛说，你当年就当玩儿，根本就没打算真考。说得毛毛瞬间红了脸。
后来宋文山告诉我，当年毛毛说考研，也只是为了接近老屈。别看老屈这不修边幅的样子，毛毛爱他爱惨了。那段时间老屈陪她的时间少了，毛毛常常一个人生气落泪。
4
后来我找老屈找得少了。我知道有些东西还是要避嫌的。我想我那么勤奋，没有老屈，也应该能考上的。
真是天意弄人，我落榜了。后来我的哥们老鬼打听到，我本来上的，但因为复试里，有两个有后台，我考第二，名额只有三个。我就被刷下来了。
老鬼告诉我这些是想安慰我的，但他根本不知道，最需要安慰的不是我，无论什么原因，我都没办法想象母亲知道这个事实后的反应。
最终老屈陪我回去见母亲。我不知道老屈跟母亲说了什么。反正我只看到母亲哀戚的神情，并没出现我预想的痛哭流涕要死要活。那一刻我对老屈感激得恨不得以身相许。
倒是毛毛知道老屈陪我回家后闹了一回，据说闹到要割腕。我知道这也不能怪毛毛，我是什么人，要她男朋友陪着回家负荆请罪？
后来我去找毛毛解释，毛毛没说什么。只用一双哀怨的大眼睛看着我。
再后来我去了北京。好在那个时候985大学本科学历也很多就业的机会。我找了一家外企公司。租了个地下室，我的北漂生活开始了。
老屈也博士毕业了，他留在浙大做老师。
两年后我见过一次宋文山。宋文山来北京出差，说要帮孔子学院设计网页。那时刚好是秋天，钓鱼台的银杏叶子黄得金灿灿的。我们约了去拍银杏叶。
傍晚我们去了北塔边吃烤羊腿。宋文山一边翻着羊腿一边就说起了老屈。
他说上一年老屈和毛毛分手了，还是毛毛提的分手。
我吃了一惊。那个用生命爱着老屈的女人，怎么会主动离开老屈？我想起那次我找她解释时，毛毛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哀怨的大眼睛。
宋文山说，毛毛对着老屈没安全感。毛毛最终嫁了个商人，比她大十多岁。我和老屈参加了她的婚礼，那天老屈喝得酩酊大醉。
我可以想象老屈醉的样子。突然我的心像堵着什么似的。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杯杯喝着眼前的啤酒。
毛毛其实挺可怜的。她跟我说，她见过几次老屈拿着一叠纸发呆，后来发现那叠纸是他给你考研时划满了线和写满笔记的资料。她说她明白，有些东西，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毛毛还说，她不恨你，但嫉妒你。
宋文山的话，夹着那些不断飘飞的落叶，在北京的夜空里，悠悠的，一会儿在眼前，一会儿在耳边，一会儿又不知道跑哪里了。
忘记那晚我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过后宋文山说被我吓坏了，我一瓶瓶喝酒，一人喝了十瓶啤酒还嚷着叫老板拿酒来。嚷着嚷着，就趴在桌子上，也不管面前的桌子堆满了油腻腻的食物残渣。肩膀一耸一耸的，然后就哭出声，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那大概是我最失态的一次了。
5
我再见到老屈时，是在老屈的婚礼上。
据说老屈的父亲生病要冲喜，赶在年前结婚。姑娘是老屈母亲的朋友介绍的，银行职员。模样倒是周正，斯文秀气的样子。
整个晚上，姑娘的眼里漾着幸福，看老屈的眼神里，柔情得可以拧出水。我突然为老屈感到庆幸，我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极爱他，老屈啊，总能得到女子的痴心。
站在他面前，他的胡子全剃了，露出泛着青色的方正下颚，样子反而显得年轻又陌生。
我伸出手，握着他说，老屈，祝福你，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老屈笑呵呵地说谢谢谢谢。
到新郎敬酒的时候，老屈已经喝得脸红红的。他走到我身边，大力地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说，小茶，一年内，我也要喝到你的喜酒哦。
我说一定一定。心里却酸酸的。
一年内，我们果然又在婚宴上相逢。不过，不是在我婚礼上，是在宋文山的婚宴上。我们被安排坐在一起。
看着眼前巨大屏幕放映宋文山的婚纱照，老屈说，小茶你不是没人要吧，连宋文山都娶老婆了，你怎么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我突然想起那个大年初一，那个吃烧烤喝啤酒迎接新年的大年初一。那天我“豪爽”得把自己也镇住了。老屈不知道吧，我所有爱的勇气，都在那天用完了。
我低下头：“不瞒你说......”
话未说完，宋文山带着一众人来敬酒。宋文山喝得七八成醉了，见到我就俯首过来，悄声说，你知道吗，那次老屈陪你回家前，就决定要和毛毛分手的。他说他不想欺骗毛毛，也不想欺骗自己。还有，毛毛那次也不是第一次割腕，毛毛自己也说。对着老屈，她永远没有安全感。
宋文山的酒气，混着他的声音，汩汩地流进我的心里，像一股清泉，叮咚有声。
四周起哄，宋文山你小子与小茶耳语什么，嫂子不高兴了。
我赶忙抬起头，笑着举杯，来来来，我们祝宋文山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噢，干杯，干杯！叮叮当当，碰杯声此起彼伏。我一口把酒喝了，抬眼看老屈。他也正好看着我，他举着干了的杯，眼睛亮亮的。
一瞬间，我心里像放下了一块大石。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快乐。
原来，那本划满了你的笔迹的本子，陪我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也陪你度过一场场万分纠结。
原来，你在我心里纵横驰骋的当儿，我也在你的城堡里横冲直撞过。
原来，你在我梦里流连的时候，我也在你的枕边踯躅过。
原来，那些闭起眼睛盛满你的夜里，我也曾在你的瞳仁里安眠过。
原来，你的影子住在我心里，赶都赶不走时。我的影子，刚好，也在你的世界路过。
原来你我的酩酊大醉里，都有着我们的踉踉跄跄。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