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歌人哭水声中

河流从大山深处走来,在村外的山坡下拐了一道弯,放慢了脚步。粼粼的波浪携着稻香抚摸着河岸。女孩坐在岸边赤着双脚同水流嬉戏,伴着这潺潺的水声,她哼出一首悠扬的歌,在她清亮的眼睛里,归飞的宿鸟衔着一缕炊烟蘸破碧蓝的天空。

这是一个梦的开端。这个梦已经在时光长河里漂泊了很多年,梦里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泥沙,但每当回到一开始的时候,这个梦总会变得晶莹剔透。

村子里母亲的呼唤,打断了女孩的哼唱。她站起身,抖了抖脚上的水珠,踩上那双半旧的布鞋,在破碎的路面间蹦跳着爬上低矮的山坡,消失在村子的入口,一阵犬吠声编织起这个村子一天中最后的喧嚣。

在家里等待着女孩的,还是一尘不变的粗面窝头。女孩回到家,母亲照旧小心翼翼地挑了两个最大的塞进女孩的手里。可粗面窝头这无聊的味道早已被女孩所厌倦,她接过窝头咬了一口,就离开了灶房,在路过老房子被人们遗忘的角落时,将手里其貌不扬的食物扔了进去,随后高兴地跑入了乡村的暮色里,斜斜的落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跨越了时空,像光阴开在外婆眼角的那种温柔缱绻的花瓣。

外婆坐在椅子上,用低低的絮语讲述着梦里年少时的样子。“那时候根本不懂得粮食的珍贵,只觉得那些窝头难以下咽,就把它扔进那个角落里,后来有一天,大人们收拾屋子时发现那个角落里有许多丢弃的窝头,就都来骂我……”老人讲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盛夏的蝉鸣似乎也欢快起来,她微微泛红的脸色仿佛当年投射在老房子墙上的那片夕阳。

“过了一段时间啊,整个村子都变得乱哄哄的,大家都跑去大炼钢铁,学校里架起炉子,大家把锅碗瓢盆都往里扔,好不容易留出点铁水,就要‘放卫星’了。田地里稻子熟了也没人收,就叫几个小脚老太太在里面坐着。”外婆讲到这里,眉头微微皱了皱,脸上的阳光渐渐褪去,那双饱经沧桑的眼里布满了阴云。“慢慢的,家里就没粮食了,一家人陷入了饥饿之中,我们一家就死了四口人啊……”老人眼里,大雨倾盆而下。那些梦从记忆的缝隙里钻出,攫住了老人的思绪。

那个早上,那个在农村里成长得朴实刚健的女孩麻利地起了床,将一个箩筐递给小她两岁的三弟,催促他赶快出去给家里寻点吃的。三弟不情愿地拿起拐出家门,女孩来不及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端起一个盆,穿过及腰深的杂草来到村旁的河边,梳洗她长长的黑发。没有了周围稻田的束缚,水流显得更加粗犷,撕扯着女孩茂密的头发。水流声盖不住身后的家的方向就传来的叫骂声。女孩来不及思考,迈着大步奔跑回去。

那个箩筐就放在堂屋里,女孩还没来得及查看,身后就有人追来。“你家人偷了我们的东西!”女孩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群人冲进堂屋,拽过那个箩筐,几株纤弱的苋菜飘落出来,那人一把抓了,拍开门板扬长而去。女孩脚下,水珠淋了一地。她甚至来不及擦干净,就跑上楼去,三弟躲在房间里,身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空洞的眼神不知消散在远处的什么地方。

三弟再也没从房间里出来过。几天后,当女孩再一次上楼去看看那个几天没吃东西的少年时,只看到一具嶙峋的尸体。她记得那天整个山谷里风都很大,仿佛一辆大车呼啸而过,村子里的人都被压在那从不停步的车轮下。那风一直吹着,吹干了一代人的眼泪,也吹得女孩那一头黑发翩舞凌乱,渐渐退去了颜色。

一片云遮住了月光,外婆的脸淹没在一片阴影里,黑暗将一种惨淡的白投在她的鬓角。老人扶着椅子挺了挺身子,那双镶嵌在皱纹里的眼睛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一种源于苦难的坚毅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流泻着,恰如在那个村子底下放慢脚步,缓缓滋润着大地的那条河。

老人早已忘记那是第几次在那条河埂上耕作了。只记得饥饿中的大地显得更加空旷寂寥,只剩下着河水在一片荒芜中撒野。她艰难地在地里挥舞着锄头,片刻未曾停息,仿佛这个单调的动作能让她暂时忘记腹中不时袭来的饥饿感。空气中弥漫着自己的沉重的喘息声,锄头接触地面时干脆的声音还有永不停息的水流声。这些早已被她听惯了的声音已经无法在她耳畔停留,手上的农活盖过了她的所有感官。

一阵异样的擦擦声忽然出现在她身后,随后是一声低沉的嘶吼。瞬间,脊骨上涌起一阵寒凉,直冲脑际,那是系在每一个农村人心上的噩梦——狼。她猛转过身,但当看见那双闪着绿光的眼睛的一刹那,她却忘记了恐惧,心里只潮起一种微冷的麻木。太多的苦难积累成了一层壳,将她的思维笼罩在壳里。她凭借本能一步步后退着。她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野兽,脚下忽然被石头绊了一下,她停下了,因为身后就是布满石子的河滩,再往后就是河流。流水声忽然大了起来,那来自故土家园的水声猛烈地敲击着她心上的那层壳,直到一层裂缝轰然出现。她猛然意识到,她身后的河对面,有一间屋子里还有人在等她,她脚下的土地,还承载着或多或少的希望,一切的苦难都将被生命的力量锤炼成耀眼的光芒。她心里那种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和对命运的倔强。这位略显瘦弱的农村妇女向那头狼迈出一个健步,青筋爆突的双臂将锄头高高举起,在饿狼扑起的刹那猛地向前砸去。

一阵嗥号之后,四下里归于沉寂。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农妇坐在河边,看着对岸的村子,眼泪簌簌而下,水声依旧,荡涤了被苦难泥沙淤塞的心田,轻轻拍打着这个农妇心中那些割舍不下的柔软。

空中的云彩被风吹散了,月亮在那那些碎片里穿行。老人的目光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神里那在时光中积淀下来的硬壳裂开一个缝,一缕清辉投射在那个缝隙里,照亮了她内心深处的慈祥。

外婆微微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干瘪的嘴唇微微扬了扬,轻声感慨道:“要是那时候就给狼叼了,就享不了今天的福喽。”但随即又发出一声叹息,“你外公要在这,我们一大家子就真团圆啦。”

四周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只有挂在窗边的明月像一个梦,悄悄窥视着当年也一样安静的葬礼。

她是跺着脚走下山坡的,粗大的双手牵着她的孩子们。周围一片死寂,曾经喧闹的村子在那一刻显得不那么真实。在棺材抬出家门之前,她觉得脚下仿佛踩着棉花,身体不住地往下陷。当走在村子狭窄的路面上时,她不顾路上突起的石头,重重地踩下每一步,想在这沉闷的脚步声和脚下坚实的触感中寻求一点慰藉。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好几次觉得她们走错路了,她就是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

这种与周围世界的隔阂一直持续到送葬队伍走到河边。河对面那片平缓的坡地上就是坟地了。这亘古不变的波涛声惊醒了她。她怔怔地看着棺材,才确定那个一直陪伴着她,和她一起挑起这个家的重担的男人是不会回来了。几张黄表纸随风翻飞着,最后落到了水面上,渐渐远去。今天本该有送葬的萧鼓队,但男人生前交代过,家里没有钱了,他只想安静地离开。

她忘记了送葬的队伍是怎么过河的,也忘记了他们何时将棺材埋进地下,只记得当时她没有哭,几十年了,泪水早都随着那条河淌干净了。她不知在坟前坐了多久,只是当她回过神来,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面。她缓步走到河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坐在河畔唱歌时的自己,她走上前去,那条河早就不像当年那么清澈,河水里的倒影只剩下她灰白的头发。那一刻,她真切的感到自己老了。

她再一次回过头去,看着那矮矮的土丘。她不是第一次面对死别,但这一回头,让她胸口腾起一股气,那里面包含着三个孩子前行的背影和男人离去时不甘的眼神。她猛地向前走去,再不回头,一到家,找了一把剪刀,对着镜子将白发全部剪去。她还不老,她还不能老,他还有三个孩子,还有她的男人一生的遗憾。

从那以后,她的头发就一直没有白。直到现在,外婆的许多头发依旧倔强地黑着。

“今天的福,你外公是享不到了,但只要我还活着,你外公就永远不会离开。”外婆闭了闭眼,站起身找来一个盒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用一块旧红领巾精心包好的口琴。口琴已经褪去了颜色,但当它靠近外婆的嘴唇时,一段清亮的旋律飘扬而出,回荡在深邃的夜空里,和梦里声音相互交织着,像潮水般涌起,梦醒时分,在外婆身后的再不是那个灰扑扑村子,而是灯火辉煌的江南。

这段不老的旋律,是外婆年少时在河边上哼过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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