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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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候自编的一个魔幻故事随着时间褪色,却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夜晚重新梦回,梦中似是平行世界,藏匿其中的新的炽热和新的爱于暗中窥测某些更为隐秘的意图。于是将梦境尝试用混乱的标点和笔触记下,内容离奇但是还原,献给当初小说里的两个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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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得很古老的铜钟似乎刚装上去不久,造作的字符边角上还带点钓钩就好像,就好像——摆了几下,垂着太沉重了还不如掉下来能掉到哪里呢这并不重要总之我试图看时间,但是分神了许久视线反复聚焦最后我告诉自己,晚上七点了寻欢作乐的好时辰。然后我又忘记了也不记得我忘记了什么,我瞪着对面的空缺,其余一圈都坐满了人围着将会有但目前还没有的欢盛的宴饮是的,现在有的只是空的饭桌和骨架一样令人憎恶地抵在胸前所有人的喉咙上都长着笑脸金属似的声音被吐出又咽下去又吐出但是没泡泡那么灵活。我想着差一个她差一个她,她或许被那些狂热分子缠上了。沿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也不在乎,只是他们说话的腔调好像用一根烤肠搅拌冰淇淋让人很难受。酒红色的氛围在瓶子里乱晃而我的视线摇摇的然后是她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和指甲然后是突然被填满的一角于是完整的圆出现了。干净利落的线条框住她的脸和身段影子在她的五官上颤时而有光时而是尖锐的黑点,黑色的向上翘起的睫毛而眼线也勾了起来——就好像指针挑起凶衅的嘴角我说的是那个铜钟。她的眼睛被撑得很大,顾此失彼的玻璃球我是说她看起来哪儿都不像但我知道这是她。

“稀客!”她盯着我大笑道,目光泛着对待猎物般的狡猾我承受不住灌铅一样注入的探问我宁愿她刺穿我或是带着玩弄的表情捏我的心脏这总比她盯着我强。我感到很痒很痒她又说:“我讨厌记者,但我不排斥您问些什么。”她放荡逾矩的笑声泻出一把年轻的清脆我明白她莫名其妙地丢一张请函给我仅仅是因为这样做很好玩她以为我提裙摆似的提着尊严不会赴约不会傻乎乎地陷在这一桌的名流里用我不称职甚至是拙劣的表演供他们笑话她没想到我会来因为我的冒充窘态毕露她太聪明了她早就看出来了。在她眼中我是个容易害羞的歌迷束手无策地想或者说是妄想靠近她,她想逗我所以给我机会她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变,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有认出我这使我异常安心虽然不值得高兴。泡沫和酒都有种坚韧的易碎感握在手心里比尝起来更辣,放在嘴里主要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成为唇弧的底色,现在这抹剧烈的小调随着勉强的笑意浮起来底色就被撞击,碰杯与车祸所持有的瞬间是相同的,我管这叫灾难。

一圈的人都漏出牙齿,只有她带点讽和。那讽和却同她的面部一样棱角分明似刀削的颧骨流畅地滑落一道隐在桌布下的忧怨它们被按在黑暗里的唇语中不断摩擦,而我用她长长的指甲将自己解剖也是为了那唇语那蠕动的蛀虫,为了被缝上。一串爱的缺陷被视为语言的诽谤而从我头发的缝隙里爬出来,我反复确认冲上头颅的血是羞耻还是羞耻地享受享受地羞耻总不该是羞耻地羞耻,所以我透过自己的乳房看到了某种发颤的隐秘它幻化成滚烫的液体和气体的混合物不合时宜地溢满整个空间紧贴着她的乳房和唇线流动。浑浊的暗喻在物质世界里变得尖锐或尖刻,菜肴被端上餐桌仿佛弥漫着氤氲和毒性而我作践自己的本能感到神圣的战栗我几乎在发抖我把手抠在酒杯壁上手指陷在错位的失语里然后忽然有了力量把迷乱压在高脚杯的底座下。碾碎,晶莹剔透的骨头碎成细浪,碎成繁琐的符号,枯败的残朵上张开新的残朵我说:“一个捕获灵感的机会。您怎么看?”

“我就知道。” 她用手背抵着下巴,“您不是记者,须愚女士。久仰了,只不过我不喜欢你的小说。”她很平静地释放某种类型的活泼此时我吞下我的局促。我并不出名而她刚好读过我好像早就知道她一定会读到过一样但其实此前我并不知道甚至没有想过。也许想过。这不重要。显然一桌的人之中只有她读过且记得作者也显然她不喜欢,她的性子肯定读不来这种小说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安心的是她仍未认出我。高傲的瞳孔然而更好看。

“我喜欢您的歌。”我笑着回应,这次是真的在笑。

“哦?”她有点兴趣,于是把食指绕在红头发里转圈,发质很好,泛着漂亮的光泽。这是她打算进一步追问的惯有动作。猫一般的眼睛停在我的眼睛上灯影下的重叠永远寂静无声我接住了厚厚的目光并推回一场旋流她继续:“您最喜欢哪首?”

“《三更》。”毫不费力的答案。成百上千的演绎汇成一个狭长的点而她的目光缩得窄窄的只集中在我两道眉毛之间的那一小块宇宙。“您把您的名字用作歌名的那首。”

她前倾的身子变成一苞展开的花瓣她大笑着向后仰肩膀爽朗地抖动起伏整个人弯成弧线:“出道曲啊。您听出了什么呢,作家大人?”她带着玩弄的神情晃了晃筷子,望着食物的眸子以一种自然天真的方式转了转,那孩子似的气质并不被浓艳装束夷平,反而是偶然冒点尖角。尖叫啊我又想起她曾在校服上画满奇异的印记别人横着放的姓名牌她就是要把它竖起来说“川”也没什么不好。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我给自己取笔名的时候耳畔总是响过她的声音像一阵风拨开荡漾的青草其余往事却已模糊就剩她那张还圆润的脸盘堵在记忆里是的她的变化不比我小成熟的她把圆润退掉了多了几分犀利的骨相我是说我讨厌“顺”这个字所以变得歪了一点还包含淡淡的心虚吗?上学的时候她两只脚上穿着不同款式的鞋子总挑最鲜艳的颜色有时还会和我交换单脚的鞋子这样我们的思绪就被混在了一起。学校强行要求同学剪短发噢那时她把自己的头发染成紫色她既不想重新染黑也不想剪掉其实主要是不满于主动权的丧失我想如果她打定主意剃光头而学校却强迫她留长发她也照样不愿意。为这事儿她吃了不少苦头最后退了一步。她把头发挽起来然后买了一顶假发应付检查,放学以后甩开散发在大街上走连校标都不换;毕业的次日就剪短了只要她想她站在人群中发疯我都不会感到意外。她不喜欢我的小说我也不意外伟大的胡思乱想家的特性是空说无凭的虚妄的抗议在无边无际却恰恰不是自己的表达中寻求毁灭感提取某种剧烈而她本身已经覆盖我一切徒劳的追索是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因此不必挖掘更多的语言。在她的逻辑里我堆叠的壁垒将会被化解然而我是了解那首歌的,仅仅由于我知道它创作于即夜的海潮里而不是因为我触及到了哪怕一点点的她。我回答说只有在那首歌里她才是一个轮廓和被感知的对象而她的红发垂在肩上像往下流的池水她就这样随意的抵达我瞳孔的尽头,她似是咬着什么齿缝间泻出一股并不负面的恶意夹在莞尔的嘴角间她环顾一桌的食客并用古怪的语调戏弄自己:“那首歌的词是我偷来的。”她哈哈大笑我觉得她单薄的身板似乎要在她施加给自己的折磨中碎掉了。“我偷来的。”她又强调了一遍。

有人用一贯的奉谀否认她对自身的评价这才是尴尬的来源所以饭桌上空悬浮着由她一手制造的众人的讪笑,这也是她用妖艳妩媚的决绝感邀请在座所有人共度晚宴的原因她丝毫没有向我们索要一点快乐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在意一切“非己”的部分,她健谈的天赋让她成为溶解的中心但其实她才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人她吸引着别的物质来证明与强化这种格格不入只为痛苦地享受着令人痛苦的与众不同。她的妆点把脸削得更瘦了昏黄的灯光下她在我正对面被孤独包围我却无法介入,事实上她也不允许被介入只是影子拂过一张在一瞬间绝望着的脸而她被衬托出一缕寂寞。但是她狂笑不止了。“只有《三更》的词不是我写的,曲也只是为了配合词;只有这首是这样的,您却最喜欢。”她把敌意指向我而这敌意涵盖了某种信任,“您或许可以理解她。”

“您是指真正的做作词人?”我明知故问。眼里的佳肴都不符合我的胃口那些调得很饱满的颜色仅仅证明索然无味的生活已然入侵空虚中的所有毛孔而人不过像躺在露天棺材里睁着眼睡觉自以为在长眠中看清一切具象的记忆实际上只是在潮湿的僵硬里腐烂而深空与挖去眼球的凹陷富含着同等的宇宙,两面深空或两具骸骨寂寂地相对他们将共同望穿季节的涌动并目睹即将到来的夜色正在到来,然后恶毒的星星会填满全部的全部天空就成了棺材的盖板我们以为我们在呼吸其实不然,我们以为我们拥有自由其实自由的概念一经提出就变成了枷锁。这时她的眼睛里就溢满那样的星空我断定怀念是死亡另外的存在形式因此怀念不可能是幸福的。我想到她曾试图在最幸福的时刻自杀——虽然当我站在迟暮的楼顶伸出一只脚时是她把我的鞋带同她的系在一起我转过头她穿着画了彩色涂鸦的校服蘑菇一样冒进我的视线紫色头发就那么飘着像扬起的帆她扮演太阳的角色我无法接近夜晚——因为她说幸福是一个点,一旦抵达,就意味着再无延展的可能,成为进程的丧失;人应当在最幸福的时刻死去。不过,她没有死成,她杀不掉自己,于是她明白了世间没有真正的幸福。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她动身准备艺考的前夕,以后的以后我在荧幕上看见她而她没再看见过我也许是我有意退避,不只是因为我们甚至算不上亲密的朋友如果现在她取了一把刀切割我的后背顺着脊骨扒开它就会发现深埋其中的即将入夜的暗红色暗紫色被橘黄色的街灯烫破它们藏在模糊的黑色楼房下隐蔽的私语里不动声色的窥伺着颤抖的心跳。

“我窃取了她写给我的情书。”她沉默了数秒,用挑衅似的眼角向周围轻瞥,她两片轻而薄的嘴唇中溢出的熏香凝固成战书而绝非情书,她的眼眸里掠过几分带有歉疚的骄傲。袖口挂着的金链垂落在幽壑一般的褶皱里弧度盛着酒汁洒出几丝飘忽不定的剪影和几滴血色的轻浮的汗液而她整个人被萦绕在通明的缭雾的缝隙,封尘的梦境戳破另一维度的画层泻出一股酷似苍白火焰的液体它们流到一半干涸了粘住了停下了硬化了于是我的肌肤在急于冷却的汹涌中疼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滚烫的灼烧是把凝滞的胶水从皮肤上抠下来的残忍。歉疚的骄傲吗还是骄傲的歉疚?伟大的瞬间把钟表撕成碎片而我终于明白我同时活在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质疑被消解犹豫被移除我能肯定我如同久远的每一刻那样爱她。从未变过的酸涩冒着苦绿色的气泡而她说的对只要我爱着我身上就不会存在真正的幸福因为欲望会让我向命运讨要更多,我本身化为延展的进程我是连续的会永远驰行下去的——即便我深知这一切没有理由爱不会发生在特定的时刻,我的本质是漫无边境的羞耻和怯懦就算她没有出现在天台我也不可能真的跳下去我连了结的勇气都没有,霞光里我用笔划破天空指着天空尽头的眼睛我唤着三更三更三更你的离开值得一首诗。“仅仅是因为它是现成的歌词”是的你可以因为它完全属于你“她把它夹在某个地方几年后我才看到”我甚至希望你没有看到“可是我却无法理解她”你是我的终点而终点无法理解达到它的过程这是必然的“记者大人或者作家大人?您又怎么看呢?”

她的目光穿透我望向另一个人,弯弯的睫毛向上卷,几乎就是一个洋娃娃。我笃定她并未认出我,在她的注视下我却突然变得平静。我回视她的眼睛,餐桌上的人吵闹地争着发表意见,她询问的目光被嘈杂淹没了,于是她像收起钓鱼线一样收起它。“这些词配上您的音乐才是完整的。”我微微一笑,隔着圆桌最远的距离,投掷了一汪池水,犹如我的心境,是湖蓝色的。

我不可能告诉她岁月把我磨成了其他样子就像我不可能告诉她我不久以前意外得知的某段故事的尾篇是我没有认出她——自欺欺人的扯平吗为了制衡秤的两端把独角戏唱出一种相向。冷静让我感到可怕但一个人并不是想疯狂就可以疯狂的除了她。冰凉的触角吸住了我,我感到全身的毛孔开始舒张,并灌入沉重的水银它却没再让我昏睡我异常清醒,因为我从七点开始规避的画面终于被撬开。那是结了不均匀的雾的镜头晃起苍白的模糊感好像蓝色的火苗在脚底跳跃其实没有,场域是虚妄的久远成被搅动的浑水天地间竖着横贯寰宇的象牙白色的巨大石柱,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贴着石柱绕圈手指处在光滑的湖面点着冰花,薄薄的乳色连衣裙在几挤压中挲动她笑面如花,灿烂的开怀在她的脸上绽开如同叼住了焰火。她活泼的摇着脑袋在匆匆的烟波里有什么正升腾,脚尖轻盈点地她转了个圈裙摆飞起来然后她像精灵一般把我从壳里拽出来她说:“姐姐。”然后一只更大更粗糙的手凭空出是阻断了我们之间的连结于是她消失了家里出现一沓钞票,接着一沓钞票接着接着。然后然后我有一个新的弟弟他被背在潮湿的后背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似是发霉而她无疑去到了好的人家。幻影叠到一起而我战栗着收缩自己和她拢上的陌生的目光。象征着我的一粒光点跃到桌子对面去亲吻她的头发而她身上流着跟我一样的血一样死亡一般的热忱一样毁灭自我的倾向我才知道多年以来我爱着我自己。

被制造的巧合啊,在张口的一刹那丧命。我立即把油画般的意图踩碎,色彩和笔触揉在一起化为一顿乌烟。布局中的我在人群中失去眼神,所有人的面孔上都留着两个巨大的黑洞用手穿过去就像穿过全世界的风。鲜艳的意图故意预留出分明的缺口,我捧着真相自愿踏入这一局永恒的笑话。爱人吗姐妹吗所有的可能性都不重要,巨大的驯养陷阱里只有缠绕在一起的交易家里缺了钱把聪明灵巧的小女儿送走而另一对不想养育孩子的妇人夫带来一个傻儿子与一笔数量可观的抚养费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实现了救济,小女儿成为唯一的牺牲品但同时也是唯一的摆脱者,她携着疯子的血脉逃出一场骗局而进入新的困局。十年以后吞咬着月色的重逢在抹除的记忆中置换出亘古的爱情,两副躯体撑开扭捏作态的如胶似漆的天和地的絮屑;又过了十年可憎的铜钟再度切换样貌,酒与菜的清空剩下一滩等待清理的谜而被她填满的圈——被她填满了圈又四下散开灯也变得颓败,歪曲的椅子在圆桌的周围枯萎。她醉了,身子变便酥软了,皱着眉嘟囔,红色的指甲搓住桌布,眼睛眯成一道头发也吹得更加柔和宾客也起身不一会儿筵席空成一部散场的电影。她光滑肩膀的轮廓开始起伏泪水融在纺织的梦里她迷迷糊糊的哭了只有我知道她有多孤独。也只有我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我离开了,她的抽泣声在我耳边慢慢隐去而我拼齐了碎掉的真相却拼不齐碎掉的自己。我想在碎成空气以前尽快跨出那道门,跨出以后我又是假冒的记者,我们就又是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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