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猴年农历正月初四日，距立春者一旬，序属早春。时和风已至，渐见回暖。是日卯时，吾母与余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洗漱既毕，油条豆浆、馄饨水饺，随口乱啖。及早膳已毕，匆匆出门，但见霜雾弥空，星月无光，朦朦胧胧，行者寥寥。周围人家灯光，明灭万点，梳织于夜幕之中。余与母急急然至车驿，待车始发，登而上之，意始泰然。车行甚速，穿街过巷，度桥过水，越岭陵山，旋至无锡太湖之畔。
湖面空广，眦目而望，不见其极。又晨雾覆罩，愈见幽眇。是时也，天色稍明，微风徐起，点点涟漪，兴于波面，湖边林木亦御风轻摇。少焉，一轮红日，东方涌出。极目而望，悬于水天一线处也。俄而，烟雾消去大半，湖中峰岛错落，于山岭之巅，可见其远衔岭表，状若含珠欲吐。红光射江，江水一碧，散为纨绮，冶丽无俦。及天色大明，烟销雾尽，远而望之，愈觉海阔天空，山水鲜明，清丽旷绝，气象万千。
余与吾母先至蠡园。蠡园者，范蠡之园也，乃后人建之以纪其事。相传春秋之时，越大夫范蠡助勾践灭吴，越王得意洋洋，范蠡急流勇退，携西施归隐于此，神仙美眷，飘然泛舟，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自号为陶朱公。是园也，依湖而建，假山林立，修竹盈盈，腊梅古藤，杨柳桃杏，遍植道左，不知繁几。加以池潭亭榭，流水淙淙，鹅卵小石，曲桥拱拱，颇见古拙之色。是园虽精致典雅，然余嫌其终有闭塞之气。余素喜游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园观尽，即与吾母离去。
出蠡园，适鼋头渚。鼋头渚者，以其巨石突入湖中，状若神龟昂首，而得是名也。时人冠以“太湖第一名胜”之称，乃纵观太湖山水绝佳处也。余携吾母登临此地，放眼而望，但见春波渺渺，水天一色，山巅高阁，宛如振翼；近而察之，峰峦叠翠，亭台隐约，仙景无边，情趣天然。使人一见之下，四肢百骸如沐清波，胸怀亦且为之一振。
此中花木繁多，紫荆、水仙、迎春、牡丹、寒梅、芍药，皆有种植。然时当春风融冰之际，百花之中唯有梅花绽放，或白或红，香如醇酒，随风扑鼻，点缀于青山渌波之间，使人不饮而醉。遥想人间三月，暖风煦煦，垂柳吐青，百花盛开，桃李争妍，灿若烟花，天地盛妆，自又是另一番光景。惜来不逢时，特赏冷艳幽芳，寒梅独秀，然亦是寒窗苦寂之一乐！
玩风弄景，游人往来不绝。吾母与余亦流连于此水晶宫、香雪海中不忍遽去。与梅合影者少女居多，但见其个个轻匀粉脸，淡点朱唇，青丝散垂，容颜韶秀，与山水美景融成一片。左近亦有垂条类植物，含青待发，条枝轻柔，当风而起，宛似凌波仙子，洛水神人；亦如着裙少女，婷婷楚楚，真有“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之神致。花同人媚，人同花娇，花人相照，相得益彰，越见景物之清丽。
澄澜堂，乃鼋头渚公园之一景。一脉青峰，蜿蜒而下，其雄峙于充山半山腰，视野开阔，堂庑特大，气势宏伟。余与吾母及此，见中堂有一匾额，其名曰：“天然图画”。而额下有一联，曰：“山横马迹，渚峙鼋头，尽纳湖光开绿野；雨卷珠帘，云飞画栋，此间风景胜洪都。”此联绝妙，时余不知为孰位才子所书，读来但觉非特有山岛横峙，湖光天色，绿野广阔之英气，亦有云雨缠绵，朱阁绮户，帘纬幽风之旖旎，真可谓一言道尽太湖风光。无怪乎郭沫若有诗曰：“太湖佳绝处，毕竟在鼋头。”
流连风景，光阴易过，莫然之间，日既西倾。余与吾母登舟解缆，泛舟于太湖。离岸渐远，四望空阔，七十二峰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此时夕阳在山，水面之上金蛇万道，真不知天地之在湖海，抑是湖海之在天地。
余年幼之时，亦曾至此一游。时正值烟花三月，校园春游，童子不解风情，仅知满目鲜花，争奇斗艳，湖海渺渺，见所未见；却不知如何发之于中，形于纸墨。东坡乘舟，寄人生无常之慨；余见吾母鬓边已有苍苍之色，而我已是成人，不由亦有此同感。昔我游矣，吾母颜色如花；今我来矣，吾母已知天命。杜诗曰：“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噫！人生如露，大梦一十三载，恍惚而已，岂不哀欤？故事父母者须及时，能致其力，以尽孝心。自古皆有死，莫使饮恨而吞声！
2016年3月旧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