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了神,闸了山,就意味着整座庙山被封死了,特别是山顶的黑爷庙,平常就只允许画工李先生、木工郭师傅和我三个人能自由出入了。黑爷社各个分社的社长,在运送东西和补充给养时才能进来。当然,爷爷是全权指挥,会偶尔上山看看工程进度,过问一下我们的生活起居。因为我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所以就没有叫专门的厨子。山上的生活还是极不方便,我们三个人的生活所需,包括果蔬、米面、劈柴、煤碳以及生活用水,都由山下各小社安排人用担子挑上来。有一次,就有人呼哧呼哧地挑来满满两大竹篦筐子土鸡蛋。他放下担子,擦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都是前几天从各家收来的,没地方放,就全都送上来了。
记得当时是六七月间,洋芋要锄草,瓜要掐蔓,黄了的麦子要抢收,正是农忙的时候,人们也腾不出工夫上山送东西,他们可能也想过,山上只要有米面,总不会饿死人。所以在接下来生活物资匮乏而鸡蛋丰裕的日子里,我们基本没吃过别的什么东西。早上鸡蛋汤泡馍,中午炒鸡蛋盖饭,晚上再煮一盘鸡蛋放在炕头上聊天消夜。但是看着厨房地上那两个硕大的竹篦筐子里满满当当的土鸡蛋,我们还是绝望了。当连打的饱嗝都是臭鸡蛋味以后,我们三个人就连夜围在油灯下研究鸡蛋别的吃法,最后郭师傅建议用鸡蛋拌面炸油饼吃。他说这样的好处是,可以短期内消耗大量的鸡蛋,又可以节约一些生活用水,李先生慢条斯理地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们两个人劈柴生火烧油,我用鸡蛋拌面揉起子。当擀薄的面饼滑进油锅中时,奇特的一幕发生了。只听扑哧地一声响,面饼瞬间被冲成了圆疙瘩。不过好在捞出放凉后又塌了下来。我们把炸好的金黄鲜亮的油饼盖在大瓦盆里放在后灶头,干活累了饿了就揭开盖子取出几个,蹲在地上一起熬罐罐茶吃油饼。
一次一个社头叫七老汉的上山送水,就发现了我们后灶头的秘密,竟一口气吃了五个油饼而忘记了喝茶。他说自己年轻时在引洮工程的大灶上当过主厨,当年穿着雨鞋,站在灶台上拿大铲子炒过菜,用大笼屉蒸过馍,什么饭都会做,这么香的油饼还是平生第一次吃,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了顺手再带走几个。后面几天,他基本每天上山送水,水缸早就倒满了,他建议李先生晚上用热水泡泡脚。就这样,他硬是陪着我们把那一大瓦盆子油饼吃完,并嘱咐我说,你手艺还不错,完了再炸些。
七老汉在家排行老七,花白胡子,长脸高个子,长期戴着一顶蓝丝布帽子。他干的一手好活,但也特别能吃,据说八月十五割蜂蜜,他能站在蜂窝下吃一大碗生蜂蜜,年终岁末进油坊榨油,他能泡米面馍喝一碗生油,杀了年猪,他能把一大块五指厚肥肉用筷子扎了,一口一口咬着吃光。
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河沟里放驴,他忽然问我说,你说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我说那可多了去了,他神秘地告诉我说,是点心,他吃过的。看着他蓝丝布帽子上渗出的一圈油渍和一脸干巴巴的皱纹,我想,这都是些经历过苦难的人。他继续说,其实我对吃喝没有什么高的要求,从小口壮肚子大,只要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肚子填满,就有使不完的力气。人这个肚子啊,得每天往里面填东西,一天也不能落了空,那你就得两条腿撒圆了往前奔,去寻找吃喝,你说一辈子人能闲下来吗?
七老汉最拿手的活是炒胡麻炸油,这是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有一年冬闲时我们几家人合伙榨油,我就有了一次在河沟油坊里和他一起吃住干活四五天的经历。
油坊就在河边崖上的窑里。油坊主人削平了崖壁,开出一溜三间大窑,第一间砌了大锅台炒胡麻籽,第二间装大石磨磨胡麻籽,第三间最大,里面有蒸油的锅台,踩油的一块油光发亮的平地,和榨油用的已经改进了的丝杠。窑壁上又开出一间小间,盘上热炕。
胡麻籽不好炒,非得像七老汉这样的高手来,因为一锅炒几十斤,得掌握好火候,搅翻均匀,不然有的糊了,有的还生着,不出油。
灶台下胡麻杆点起的火哔啵作响,窜起一尺多高的火苗。七老汉脚下踩着点子,手握大铲上下翻飞,不一会功夫,浅褐色的胡麻籽颜色慢慢变深,同时散发出浓浓的焦香味。这时他左手抓起一把胡麻就近一看,右手扯下帽子擦去鬓角的油汗,说一声“出锅!”大家便张罗着出锅,而七老汉一脸威严,等着第二锅胡麻下锅。炒好的胡麻被转到第二间大窑上石磨。由于石磨太大,人推不起来,油坊主备好了一匹骡子。因为经常吃油渣,这骡子膘肥体壮,油光发亮,推起磨来四蹄生风,而被磨碎的胡麻黏在一起一层一层从石磨的缝隙里落下来。将磨好的胡麻装进特制的大笼屉里用猛火蒸,蒸好之后摊放在那块油亮的地上,踩油开始了。七老汉指挥我们脱去鞋袜,洗净腿脚,踏进冒着油蒸汽的胡麻堆里,使劲用脚踩了起来。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腾起的油蒸汽和油香味钻进口鼻,拂过脸颊,绕过发际,罩满整个窑洞。我们互相看不大清楚,只听见七老汉在油蒸气里大声嚷嚷,点子踩到一起!要踩均匀!而脚底下油滑酥麻的感觉直冲脑门,深褐色的胡麻糊子从每一个指头缝里挤了出来。蒸油和踩油的过程要重复几次,七老汉说,这样就唤醒了深藏在胡麻内部的油星子,才能将油榨干。榨油用的是丝杠,这比以前老油坊上单榨油先进多了。把蒸好的胡麻糊子用麻布包好,装进一个又一个铁箍子里面,再把这些铁箍子摞起来,拧下上面的丝杠,一圈一圈紧下来,胡麻油便从铁箍的缝隙里汪汪地渗了出来,归在一起,流进下面的大缸里。记得一次后半夜轮到我和七老汉去紧丝杠,他双手把定钢管,一声断喝,胳膊粗的钢管竟然被他折弯!听着被拧紧的丝杠咯吧咯吧响,钢圈的缝隙间渗出的油急急地往下流,我惊得目瞪口呆。他咧嘴笑了,拍拍手说,这几天吃得油食多,力气也就大了。其余时间,我们围坐在窑洞的那盘热炕上,点着清油灯听七老汉边吃水烟,边讲三国。他竟然能大段大段地讲出三国的故事。
七老汉和爷爷年轻时候据说有什么矛盾,两个人的关系好像一只别别扭扭,不怎么好。他比爷爷小几岁,我有一次见爷爷当面训斥他,他好像也不怎么顶撞。但是几个老头一起坐炕上掀牛,爷爷输了牌不掏钱,七老汉会坚持到底,寸步不让,最后都是不欢而散。不过第二天他们几个又会凑在一起,演绎昨天的故事。
后来这些老人一个一个都去世了,村子里也一天比一天寂静。在爷爷弥留的那几天里,七老汉每天都来爷爷的上房炕上坐坐,抽抽烟,说说话,雪白僵硬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当时不在家,我也没赶上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