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上海的时候，养在玻璃缸里的两只乌龟只剩下两只龟壳，壳里有几只早变硬的蛆蛹壳。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时，这间房子肯定散发出一股臭味，也许有人以为这里死了人而报过警，也许邻居会闻不得这种臭味而搬走，这只是我的猜想，但在冬天来临之际，我为这两只伴我度过半年的乌龟深感愧疚。
喜欢乌龟，缘于我看过一本《龟道》的书，此书教人学乌龟生存，乌龟是神之九子之一，也是长寿之王。乌龟之所以长寿，是因为它静心。乌龟从不与世间万物斗，一旦遇到危险，它就畏缩在自己的保护壳里，这种自保的方法，看以笨拙，但实属精明。乌龟行动慢，但世人捏造了个乌龟和兔子一起赛跑的故事，借此教人做事要是有恒心，就会到这目的，就会达到人生目标。书中也说乌龟的生存能力特别强，说是某村里有只乌龟被当成砖头来砌，几百年之后此龟还活着。种种的传说，把这只世界上最蠢笨的东西当成神来描述，忽视了人类本是世间最凶狠最残忍最聪明的生物，也低估了人类是弱肉强食的智慧动物。现代人类所能涉猎的领域，他们都以吞噬的方式把一切皆有可能变为个人利益的东西收于掌中，别说乌龟缩于壳中就安全了，如果存在利益分享，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当然，不求天下一分利，你也可以学龟缩。
我生性喜玩物，刚到上海，由于孤单寂寞，我一个人跑到古玩宠物市场去转几圈，古玩太贵，宠物不便宜，于是我买了一百只金鱼。回到住所之后，我盛了两桶水，把金鱼往里一撒，鱼儿活蹦乱跳，满桶可见金黄摆动。看着这两桶金鱼，我心地明朗好多，只是身上缺少一件唐装，手中缺少羽扇，要不我还真的把自己当成闲人逸士，可这只是意淫和梦想，我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不管忘了形，还是得了意，一样是天寒必添衣，饿了要充食。
正因为自己是一个俗人，所以只有通过怡情来提升自己的情操，从少时腿上盘泥到现在踱着亮铮铮的皮鞋游走在城市里，我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自豪感。试想，中国农民要扭转这种命运，翻完五千年史书，仍找不到一个农民能在城里昂首阔步，纵是到了上上个世纪末，皇爷皇孙脚下的也不过是布鞋布靴，而我脚上的这双皮鞋，从进城的那一刻开始，就跨出自信甩下无知，纵是我的身上没有品牌，也没有人怀疑我的动机和举止。品牌和生理机能扯不到一起，品牌缺氧一样存在，生理机能缺氧就得死掉，我在忘形得意之后十几个小时，两桶金鱼无一生还。面对这些美丽的生命在我面前死亡，我只闻到死鱼的恶臭味，也许人类的死亡方式和这些美丽的金鱼一样。活着，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天时，犹如“海燕”席卷下的菲律宾，水上漂浮的死尸和这些金鱼并无区别；没有地利，地震海啸中的人们也一样被埋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没有人和，战争杀戮一样残忍地剥夺你生存、生命的权利，纵是没有战争和杀戮，强权下的压迫掠夺也让你生无立锥之地，死无葬身之地。
金鱼太过娇气，有些人也一样。
金鱼死后，我又到宠物古玩市场上转，然后买回来三只小龟乌。我在桶里盛了满满一桶水，把乌龟养在里面，看着乌龟游来游去，又一回沉醉于老爷子的那种心态中。我心想乌龟是世间最长寿的动物，也是生命力最强的动物，不管怎么养，都死不了，于是在水中撒下龟料后就酣然大睡。
第二天清晨，我用筷子撩拨桶里的乌龟，可乌龟却一动不动，我以为是睡着了，或是因为被惊扰而畏缩着，可我看到三只乌龟的脚都是伸着的。随着手中筷子的挑动，我从兴奋到质疑至失意。
我给乌龟的诊断是——死亡。
三只尸体被我抛进垃圾桶，十分钟后我又回到宠物古玩市场。宠物店的老板娘问我：“你是怎么养的。”
我说：“打了满满一桶水，然后就把乌龟放在里面。”
老板娘“扑唏”地捂着嘴笑，我为她下巴的赘肉感到喉咙梗塞，也为她脸颊的绯红感到胸闷，真是一只无情又花痴的小母猪。她笑完后不紧不慢地说我买的乌龟是浅水龟，给乌龟的水不能太多，要给乌龟一个歇息的斜坡。
找到死因，总算明白了乌龟有深水龟和浅水龟，于是我再买了三只乌龟回来。这一回我在玻璃缸里放了一些卵石，以供乌龟栖息。两个月过去后，乌龟长大了一点点，每一次出差回来，我的乌龟还是活得好好的，但在今年“十一”期间，我在河北玩了一个星期，回到上海后又在外面玩了两个星期，我估计玻璃缸里的水早就在一个星期内蒸发完了，这三只乌龟可能渴了两个星期，也许会死掉了。在我回到住宿后，看到这三只乌龟静卧在那里，我把它们的身子翻过来，身子没有动静，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觉得没有腐臭味，要是死也不会超过几个时辰，但我还没有确保乌龟是否死了。我在玻璃缸里盛满了水，把三只乌龟丢到水里去，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三只乌龟游动了，再过半个小时，其中两只乌龟食料了。
总算没有死，那就好好活着吧，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第二天早晨，还是有一只乌龟死了。至今，我仍找不到乌龟的死因，但我一直认为它死于虚脱。
剩下两只乌龟，也是我这段时间的生活伴侣。
两只乌龟是离我最近的生命体，在工作之余，总会找这两只尚能摆动尾巴的生命体对话。在寂寞的生活空间里，不经意的微笑或伤感，我要么望着窗外明月发呆，要么对着这两只乌龟痴笑。
面对乌龟发愣，总会思考人生的意义，如果我也是一只乌龟，现在的工作空间是不是一只玻璃瓶？如果我原本就是一只乌龟，我又何必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寻求静谧的时空呢？如果我仅仅是一只乌龟，我寻求的不正是一种平和、安静、无争的生活吗？如果我不是一只乌龟，我为何变得如此清心寡欲呢？
在落寞的夜晚，我望着夜空的月亮星辰，构想自己处于天宇中的位置，寻思生命存在的意义。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我会不会在思想的困窘中如乌龟一样在天亮时死去，会不会在异乡绝望地死去，会不会在抑望的夜色里毫无思考就沉沉睡去。当我对生命的意义做进一步思考时，病痛、绝望、死亡的情景总会倾袭而来，我会在乌龟死去时问自己还有多长的寿延，但脑海中最可怕的设想是，如果这两只乌龟死了，可能会捎上我一起走。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在上个月初离开上海，原计划是离开一个星期，可后来更变为一个月。昨天下午四点多钟，我回到上海，在打开房间的时候，由于嗅不到臭味，我估摸着自己的乌龟还活着。在亮灯的那一刻，我看到玻璃缸里的水干了，但这两只乌龟还静卧在缸里，我轻轻地把龟身翻过身来，发现这只是两只龟壳，壳里留下几只蛆蛹的壳。
面对这两只龟壳，我心里掠过丝丝凉意，因为我曾在心里默念过，如果乌龟死了，我的生命也可能要终结了。默念本是人的宿愿，人的宿愿源于饥饿、贫困、痛苦、病痛、恐慌、无奈、失意，或来自人的欲望和人生愿景。我的默念源于自己老了，木纳了，痴呆了，对这个世界没有欲望了，但这个默念已随今年中秋月夜渐行渐远。
也许乌龟临终前有过这样的想法——维系生命延续的是食物、氧气、健康的生理机能和生存的欲望，如果没有生存的欲望，生命也许会划上句号，而对没有欲望的乌龟来说，食物才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