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很久之前读过墨绪为《浮生六记》写的歌词,词句朴实而伤感,孤寂又真实。
这些年,乡间小院,有人也曾黄昏立影,灶下温粥,院前迎送,那是我的外公,我很想他。
我不止一次地梦到过他,大多都是出现在病房里,前些天,我又在梦中见到他了。还是那段缠绵病榻的时候,护士来给他输液,第一瓶药水很缓慢地渗入经脉,他的整只手开始浮肿。第二瓶时,护士声称已经没法继续下去便离开了。过了大半天,浮肿消退,又请来护士继续第二瓶,接上输液瓶,我惊恐地看着眼前一幕,瓶中药水在几秒时间里瞬息涌入他体内,他们说,怕是不能再吊水了。我在这般的手足无措中惊醒,醒来后的世界没有发生那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可灵台清明之后才发现,也没有他了。我偶尔会做起这样可怕的梦,然后难过地醒来,不甚清醒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就着情绪,眼泪滚进发丝里。
今天是他的周年祭,距他离世已经整整一年了。我曾经以为,他会健康活过一年又一年,会长命百岁,后来才明白,有些愿望就是愿望,当不成真。
(贰)
以前在外婆家小住,总有大把时间听外婆说起陈年往事。这才知道外公年少时也是出生于当地的大户人家,所以他识文断字,待人有礼。他在报纸上、新闻中看到某些名人时,会高谈阔论地向我授受历史,对着一些不甚熟识的地名可以清楚地告诉我分布在地球哪个位置,而对于不了解的地方,不认识的字,也会不耻下问向我求证。甚至你很难想象,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他的家中会常备纸笔,闲时抄书、写字。
在我心中他是完美的存在,而听力不佳是附属的遗憾,我常常觉得是上帝开了扇大大的门,所以特地关了扇小小的窗。年少时,完美的外公就常活跃在我的作文本上,每逢考试总要为作文发愁的我,十分感谢那些跟他一起度过的童年过往。
学龄前,很多时候我被养在外公家,爬遍了他家的每个角落,他看着我长大。但因年纪小不记事,我对那时的记忆并不深。为数不多还有印象的,有那么两个箩筐。箩筐不算小,旧时装稻谷用的。大大的箩筐和小小的我,站直了,刚好能露出个头顶,在里面盘腿打坐的时候,它有两个我那么高。就这样,我一个,表妹一个,我们在扁担的两头,分坐在两个大大的箩筐里,被外公挑起,从山村走到乡镇,走过漫长的山路,听着林中的鸟鸣,透过竹篾间细细的缝隙,看着高大有力的外公,徜徉于漫山竹松的翠绿,在颠簸中摇摇晃晃,踮着脚扒拉着箩筐的边缘,伸出头窥探着未知的世界。那时一个扁担就能将我挑起,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只隔着一条长长的山路。
外公爱种树,乡间方圆数里,抬眼四处皆可见他当年埋下的树苗种子,如今都长成了高高的大树。整个村里也只有他,会顶着八九十岁的高龄,扛着锄头漫山遍野地走。在香樟树果实成熟的季节,还是小学生的我总要在乡镇上找棵最粗壮的樟木树,爬上去,采摘许多黑色的果实,用手帕包起来,给外公带去,他再去皮取籽。村里的很多地方,都有他埋下的香樟树种子。再后来,有些种子一直没有等到它发芽;有的已经长大了,前些时候我还去看过它们,仿佛看到了当年外公将它们一颗颗种在土里时的模样。
院前摆满的是他曾经培养的花草,屋后的园子满是他亲手栽种的果树,这些全都彰显着他的杰作。他离开后,土地渐渐荒了些,外婆接管了菜园,种植的蔬菜肉眼可见地少了……
(叁)
前些天,无意看到购物网推送的龙须酥,不禁有些晃神。外公牙齿已经几乎掉光了,咧开嘴笑起来是个没有牙齿的小老头,可爱极了。三年前他第一次来上海,我们逛着食品商城,妈妈给他买了龙须酥,那是为数不多他能咬的动的东西,后来每次看到龙须酥,我都想着要给他买点寄回去。如今再看到龙须酥,还是习惯性想买,可是买给谁吃呢,他都不在了。
人生中有许多小遗憾,当他们离开世界后,它们就成了活着的人一辈子难以弥补的大遗憾。
端看手中一张张照片,他和外婆坐在南京路步行街的凉亭下,吃着马迭尔冰棍;他在颐和园的树荫下,坐在地上看满塘荷花的背影;还有天安门城楼下,一偿夙愿的笑容……一幕幕过往在眼前划过,一个个回忆被妥帖收藏,每每看到都会不自觉嘴角上扬。可是我也会有遗憾,遗憾没带他去很多地方,没带他尝更多美食,那些他没看过的没体验过的,我再没机会带他感受。并且这种遗憾,将在往后的无尽日子里,再得不到弥补。有人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那一刻,我深以为然。
(肆)
五一前后,正是山间竹笋遍地的时节。那年我跟着外婆去山上搬竹笋,回来后外婆被外公连番数落,担心她漫山野地到处跑,数落完,又帮着剥一筐筐的小竹笋,小脾气可爱极了。可是往后,没人再来数落,也再没有人帮着剥笋了。
晚饭过后,和外公去田野散步,他还要与我比赛,看谁跑得快。
我给他一支狗尾巴草,他仔细拿着,按照我的指挥摆出剪刀手的姿势,让快门有机可趁,定格了许多瞬间。
他假意托辞要去散步,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只是为了去数里外的小店,买一袋速冻的生鸡爪,和一瓶老干妈,回家做给我吃。
……
而我最欢喜的,不过是醒来时,朝露未散,雨还在下,他仍躺在摇椅上入眠,就在我触手能及的地方。
我喜欢看他嘴角和眼周的皱纹,它们让我心安,我从他脸上读到时间游走,岁月沉淀的痕迹。“心满意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伍)
你见过死亡吗?我见过。
我还记得去年的冬月廿九是个周一,我按着上班的闹钟起床,打开手机看到凌晨五点多舅舅的两个未接来电,心里突然漏了一拍。手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回拨电话,正在通话中……我不断地回拨,不断地点击手机,心脏跳得快极了,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舅舅的嗓音有些喑哑,有些发颤,我是头一回听。他的话简单明确,“马上回来,可能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天知道那个上午,我是怎样大脑空白又有条不紊地打电话给领导请假,然后收拾行李,赶去车站,到家后带着表妹,一同奔到外公塌前,到达已近日暮。
那晚的他,颧骨凹陷,双目游离,早不复往日神采。可是看到我时,他笑了,他还能认出我,叫我的名字,跟我说话。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多日无法进水,用棉签蘸湿擦拭,勉强可以润润嘴唇,说话时不至于干裂得更加厉害。
那顿晚饭,我是端到他床前吃的,生怕会有某个瞬间我不在身边,他就悄悄离开。
就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散布各地的亲人们陆续抵达,后半夜,炭火生起来了,大家围坐一圈烤着炭火,嗑着瓜子聊着天,全都守在他身边,那晚到场的亲人是从未有过的齐,竟是比过年还热闹。
到了凌晨,有些人熬不住了,各自找了床榻休息。大家商量着,如果能撑过这夜,可以轮替着休息。
我就跪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傻笑。可是他好像,已经不太会回应我了。
凌晨1点多,他的嗓子开始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似乎想说话,但是无法吐出哪怕一句完整连贯的音节。
凌晨2点,他的眼神开始凝聚、集中,紧紧盯着握紧的我的手,而后转向天花板,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好像在思考,又像在发呆。
凌晨2点20分,握着我的手开始有所动作,另一只手在不停比划,最后勉强从握拳伸开,呈五指状。
凌晨2点30分,他的呼吸开始由平缓变得急促,十分急促,就像……就像刚刚快跑完之后的极速调整呼吸,喘着重重的气息,并且越来越急,一直持续。我觉得情况不太好,必须叫醒正在休息的所有人。
凌晨2点35分,在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全都挤在那间小屋子里,分坐成几个圈。
凌晨2点40分,我握着他的手突然有了反向力道,他加重了力度,很使劲儿地捏着我的手,捏得甚至有些发红。他盯着我们这群人看着,就一直看着,不说话。
然后,我的妈妈阿姨和舅舅们,他的五个儿女,一个个地跟他说话,向他道别,让他千万安心。
呼吸依旧很急促,握着我的手依旧很用力,眼神依旧在我们身上游离。凌晨2点50分,他突然很想说话,另一只手不断地比划,口中偶尔发出三两不成句的音节,我试图耳朵贴近,却还是无法听清。
凌晨2点53分,他的呼吸开始由急放缓,到正常呼吸,然后越来越缓,缓到一口气抵我好几次呼吸。
他的眼神继续游离,空洞又仔细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然后定格在一个点,再也不动了。一分钟过去了,他的眼睛一次都没有眨过,也没有闭上,好像不会涩,不会疲。有人提醒道,一个人生命终结之前,是器官的先行死亡。那时我几乎可以断定,他的瞳仁已经先行死去。
一直紧紧握住我的手开始松了,再也没有一丝力道地半张着,我能轻而易举地将手抽出。
他的呼吸由缓入微,越发微弱绵长,弱到我们所有人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清晰感受到。
凌晨2点56分,我跪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到他停止了呼吸和心脏跳动,这一次,他将永远离开了。
我就这样,一步步亲眼看着他离开,亲眼见证一个至亲的死亡。他走的时候,眼睛没有阖上,我想,他一定还有遗憾,留在这个世上。
那天凌晨是冬月三十,再有一个整月就过年了,他终究没有等到他的九十一岁。
(陆)
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谢了,印有他照片的靠枕还立在床头,牦牛角做的牛头挂坠还挂在墙上,窗台上的那罐茶叶许久没人开启,那吃剩的半罐养胃蜂蜜,还摆在床头柜旁。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生活仍在继续,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只有他不在了,那个我愿为他夏日摇扇,冬日暖茶的人,已经不见了。
悼亡的道士们总会念着些让人难过的词儿,风儿习习起,白云叠叠飞,人死好似长江水,一去永不回。
可是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偷影子的人》中说,“不论信奉上帝与否,一位母亲绝不会全然死去,她会永垂不朽,在她爱过的孩子心中。”每每看到他的照片,透过玻璃相框里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和满布和善慈祥的面容,总觉得他一直就在我身边,从来不曾离开。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一年时间过得极快,今天人齐了些,我们又一起去了山上看望他,田间杂草乱了些,山上枯枝多了些,雨后的坟茔冷清了些。
如今我依旧时常怀念他,想起他时,快乐总是大于忧伤。
己亥年冬月三十 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