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号病房和VIP病房的人情冷暖,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一
QQ更新后,个性签名居然可以加表情了。为了配合“失眠求解救”表情里大熊猫那可爱的黑眼圈,我无病呻吟地更新了状态:夜长,梦多。然后满足地放下手机,呼呼大睡了起来。
一大清早手机铃声强行钻进我耳朵里,我一百个不情愿地拿起手机,一看,是我妈。我靠,才六点,顿时心里窝火:“妈!你一大清早的打什么电话啊!晚点打不行吗!”
“郭郭,你最近怎么了,想什么睡不着呢你!”我妈那大嗓门比我还激动。
“你一大早打电话给我我能睡着吗!”起床气已经把我吞噬了。
“诶,你……”
“嘟……嘟……嘟……”果断挂电话,我是不会给任何人机会扰我清梦的,亲妈也不行!
但是可怜的我,和床单滚了一小时也没能把美梦给睡了,正烦躁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是男朋友的morning call。这要放平时,我肯定甜甜地叫上一声baby,可惜今天这货撞枪口了。
“干嘛啊!吵死人了你!”找到人发泄的感觉真是爽呆呆。突然觉得自己很变态,转念一想,那又怎样,是他说他喜欢做我的垃圾桶啦。自我催眠技能释放成功。
“叫你上班啊,你干嘛!吃火药啦你!”隔着电话我都能想象他一脸懵逼的傻样。
“就炸你!怎样!你现在什么态度啊!”我得比他更大声。
“神经病你!”他生气了,挂断了电话。
挂我电话?妈的,让你一辈子打不进电话来。拉黑。
起床,上班!
二
病房早交班。
推开16号病房房门时,一股新鲜的大便味扑鼻而来,隔着两层口罩都能把我的鼻子强奸了。16床病人,老年女性,1999年被确诊为慢性肾衰竭,现在已经发展到尿毒症期。她的脸和身体因为长期使用激素变得臃肿,表情淡漠,大小便失禁。
“姑娘,不好意思啊,你们再等等,我给她换个尿不湿。”陪护的爷爷正忙着给她擦屁股,一脸尴尬地对着我们笑,顺手把床帘拉了起来。
虽然心里反复意淫了一百次自己冲出房门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但是腿还是稳稳地站在原地,我们要尊重病人,不能露出一丝嫌弃的眼神。
正所谓熟能生巧,不一会儿爷爷就给她张罗干净了一切,异味也散去了。
“16床王奶奶,您今天要做深静脉置管术,是做血液透析用的,待会儿我们会过来叫您,您就早点吃早餐好吧?”我们例行评估了她的皮肤、身上管道等情况后,就匆匆离开了。
路过VIP病房时,随意地往里面瞥了一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VIP病房居然收病人了。要知道,我们医院VIP病房的住院费可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更不是一般人家有资格负担的。我们都非常好奇里面住的会是哪个大人物,便借着交班的幌子进去八卦八卦。
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30出头的样子,立体的五官雕刻在苍白的脸上,不失丝毫美感,反而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挂着泪痕的双眼空洞,死死盯着窗外灰白的天。宽松的病号服遮不住身上的淤青,我多看了几眼,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即往下扯了扯衣袖,神态紧张,就像是谁踩到了她世界的禁区。母亲坐在一旁,不停地搓着她的手,眼眶泛红,对我们强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走出病房,我松了一口气,却还为她扯衣袖的样子感到心悸。
“她这怎么回事啊?”我皱着眉问道。
“唉,遇人不淑呗,今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送来的,说是跟老公吵架,然后打起来了;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一个男人,一时情绪激动,就抓起房间里的老鼠药、蟑螂药……听说是把家里的各种毒药都吞了一次。家人发现立即送急诊洗胃,现在在等各种检查结果。听说是我们老领导的女儿,所以就直接住进VIP了。”
“那她老公呢,其他家里人呢?怎么只见她妈妈啊?”
“是她婆婆送她进来的,刚洗完胃就嘀咕着得送孙子上学呢就跑了,她妈妈也是接到我们电话刚赶到的。”
“怎么是我们打电话给她妈妈啊?”我有点不解。
“生命是父母给的,父母才是最有权利知道真相的人。起初她婆婆还不让我们打,说是怕惊扰了亲家,我看是怕问罪吧,这种人见多了。我们护士执意要打电话叫直系亲属过来签责任书她才把电话号码给我们。”护士淡淡地回答。
在医院呆久了,大家总把病人或家属那一个眼神、半晌沉默看得太透彻。大概只有我这种新人才会感到心痛吧。
三
准备完手术用物,我带着16床奶奶来到置管室。这位病人果然是一个很“矫情”的女人,从她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开始就没停止过叫喊。我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给她做好“心理护理”。
“阿明!阿明!阿明!”她挣扎着扭动身子,四处寻找她的阿明。
奶奶实在不配合,迫于无奈我去叫来了病房里的爷爷。爷爷一改平日里的小碎步,走得异常急,嘴里还一边念叨着:“这个老太婆真是麻烦,昨晚明明说好会乖乖的……”
“砰”得一声,爷爷和手术室的全透明玻璃门来了个亲密接触。那一股劲冲上去,玻璃门上留下了他额头深深的皱纹。他揉了揉额头,来到她跟前:“你要配合医生啊!知不知道!”
“阿明我不做了我不做了!我好怕啊!”奶奶紧紧抓着爷爷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神里满是求生的渴望。
“你们到底做不做,如果不做我们就不开手术包了,开了可是要计较的!”医生严肃地警告他们。
“做做做,当然要做啊,麻烦你们了医生!”爷爷转头握着奶奶的手,“你要乖乖配合医生,别怕,打了麻醉就不痛了知道吗,做了手术才能好的;我就在门外看着你,没事的!”
接下来的手术画风变得特别奇怪。玻璃门外的爷爷望穿秋水,那眼神看得我们都心疼了。奶奶只要一喊痛,爷爷就探进一个脑袋来喊一句:“我在外面呢!”
两个男医生对奶奶说:“你老公这么好的男人已经是绝版货了。”可惜她听不懂普通话,依旧哭个不停。
手术很顺利,几十分钟就结束了。
我领着奶奶回病房。爷爷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搀扶着她。交代完术后注意事项,爷爷突然拉住我的手欲言又止:“姑娘,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家老太婆很怕痛,却偏偏得了这个病;我不怕痛,又不能替她痛……”
“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应做的。难得的是爷爷你,这十几年来不厌其烦地陪着她,照顾她!”我笑着摆摆手说道。
“年轻的时候总是忙工作,忙应酬,很少有时间陪她坐着聊聊天看看电视;那时候她总跟我闹,说我不陪她,但我想着,时间还长着呢,赚钱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我有时间了,她可能……”他没把话说完,然后傻笑了几声。出了病房,我许久不能好好好喘气,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心口,吐不出来,吞不下去,堵得慌。
VIP病房里正热闹着。女人的父亲、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看得出这是一个从小被家族捧在手心长大的幸福孩子。母亲正抱着女儿哭个不停,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傻,但她不说话,就像木偶一样冷冰。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阿乐也太过分了,他人呢?”女人面部抽动了一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母亲的手再温热也暖不化成串的泪珠。
“叮咚!”——手里的PDA(掌上移动工作站)把她的检查结果传送了过来。一大波“正常”排成小队一个个跳进我的眼里,我不停刷新着检查结果,依旧是正常。也就是说,她可能没有吞下任何毒性物质,一切都是乌龙。我们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的家人。
给她取下心电监护的时候,我让家属都在门外等着,悄悄附着她的耳边说:“等不来的不该等。”
她的丈夫终究还是没来。
最终,我们让她出院了。当然,检查结果也没有如实告诉家属。
四
手机震个不停,打开一看,我家七大姑八大姨都发来QQ消息问我:“是不是压力太大,怎么会失眠呢?”
我愣了三秒,短路的大脑好像突然触及到了某个开关,心里的小灯泡“噌”得亮了起来。
立刻给正在冷战的男友发去一条微信:
在干吗呢?
然后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
作者 | 小超艳,实习护士。
编辑 | 宏伟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