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九 |.1. 有些事情不是你说翻篇儿就能翻篇儿的

每次听见别人说“才女”这个词儿的时候,我就仿佛听见“呲——”一声,一罐啤酒被粗暴地拉开,牙黄的沫子从那个小口里涌出来,在空气中莫名其妙地消失殆尽。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定式,只要听见易拉罐拉开的声音,我便会立刻陷入到一种催眠般的水深火热的难以自拔的陶醉中去。

那天下午恰逢燕郊十年不遇的大堵车,从国道往北几个街区都变成了露天停车场。当我和大舒还有李兮从超市出来的时候,载着我们来超市的那辆2路公交一个小时过去了开出了还不到50米。司机大叔脱了鞋靠在座上睡得正熟,张着大嘴一哈一呼,两脚伸出窗外,深蓝色的袜子破了个大洞,露出大半个黄艳艳的大脚趾。

我们仨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累得像狗一样,在超市门前的台阶上站成一排,隔着马路呆呆地注视着司机大叔的大脚趾。那样鲜艳的黄衬得初春的绿意愈发的绿,疏朗的蓝天愈发的蓝,一切都好像静止的油彩,只有微凉的风可以从东边吹到西边,从上边吹到下边,不遵守交通规则却畅通无阻,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把我们三个人的发型从有吹到无。

突然大叔猛蹬了一下腿。

“喔——”

我们仨一齐惊呼。

我说大叔真是辛苦,梦里都在踩油门。李兮说,他要是梦里也在踩油门,这会儿都该开到北京了,到北京了还是堵的。他踩的应该是刹车。我深深点头,表示学霸果然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看来的确智商上是硬伤,怪不得李兮高考能考去“211”“985”的大学而我只能上二本。李兮双手抱拳向我推了推表示谦虚,说不敢不敢,还是你们学渣有想象力,思路更宽广。我说惭愧惭愧,大学这两年基本没有上过什么课,学渣都算不上,撑死算个学沫。我们俩又推让了几个来回,直到大舒给我们俩屁股上一人一脚,“吃药去!”

玉兰将开未开的时节,虽然天气只是刚刚褪去了寒意,但午后的阳光灿烂得跟入夏一样。我眯起眼睛,所有车窗和后视镜都反射着金色的光线,细细密密的织在一起,像是有经验的老渔夫迎着太阳撒开的网,均匀柔软地在水面上滑开,十年如一日的网住全家的生计。美的感人。

我伸手比成取景框的样子,眯着眼调好焦,跟她们讲我看到的画面。大舒问:“那穿着荧光马甲穿行其中的警察叔叔就是渔民伯伯网里的鱼咯?”李兮说:“非也。应该是大蝇子,绿头蝇,嗡嗡嗡,嗡嗡嗡,飞来飞去找个缝就下蛆宝宝,嗡嗡嗡……像不像……”还没说完,大舒冲着李兮和我屁股上又是两脚。我咆哮道:“我他妈都没说话啊干嘛踢我?!”大舒抖抖腿:“哦,不好意思啊,踢习惯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猝不及防。

就像中午婚宴上敬新郎新娘的葡萄酒,直到现在那股香甜的味道还在我鼻孔里挥之不去,因为恍恍惚惚晃晃悠悠中,那杯酒一滴不落地撒在了我的裙子上。我一如往常地反应迟缓了半天,只觉得胸口突然湿了一块,凉凉的。过了好一会儿,那股凉意才贴着皮肤渐渐向四周扩散开来。

慢镜头中,我看见正在拉着新娘说话的大舒转过身来,一脸吃惊地看向我,眼里的大直径美瞳就快要夺眶而出;李兮放下嘴边卷好的烤鸭,胡乱抓起手边一大坨用过的纸巾猛扑向我;周围人的脸上无一不是惊讶后看热闹的假表情,十几双圆圆的眼睛瞪着我,十几张圆圆的嘴巴像在“喔喔喔”地打鸣。

这些都不重要。

我敏锐的眼光绕过旁人交错的肢干和晃动的酒杯,清晰地捕捉到了松源伸向我又缩回去的手。

只在半空静止了一瞬。

还是被我逮到了哈。

大喘了一口气,胸口的凉意明显加重一分。或许是因为胸部过于平坦,才会让这样微小的触感得寸进尺。

“嗯?”我闷哼一声。

回过神来,用手指蹭了蹭胸前湿掉的衣服,放在嘴边舔了舔。

“好酒。”

大舒嘴角抽搐了一下,扭过头继续跟新娘亲切交谈,就好像她从来都不认识我。

“二花,你今儿是不是见到松源整个人都不好了,刚刚随份子的时候你把我的钱也一起随了你就没觉得厚度不对吗?”大舒拍着我的肩膀用少有的“关切脸”问我。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但关于早上婚礼的记忆很混乱还没来得及整理,只记得随份子的时候发现红包封口的胶不是很牢固,于是机智如我,把贴在高跟鞋上防止磨脚的创可贴揭下来,贴在红包上应急。

“我想起来了!我还说呢,现在的劣质的小商品真是讨厌,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不知道谁买的,这种面子上的东西,要买就买个贵点的好不好……”

“那个劣质红包是我的。”李兮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二花你现在选择性记忆的功力简直无敌了。”

我承认我的确有这个毛病。

也不能说是毛病吧,应该是一种人类进化到更高级之后的本能。就好像大脑里负责记录的部分多了个筛子,发生过的事情只有被允许通过筛子的才可以进入记忆并且储备起来。储存好的东西如果以后都排不上用场,也可以选择立马格式化。比如说高考完第二天我就连26个英文字母都背不全了,虽说一下子腾出来不少脑容量,但其实我留着那么多脑容量也没有别的用处。最倒霉的是,我发现高考后漫长的人生中还是会经常用到26个字母的,而我根本没有设计找回功能!

我们仨晃悠到超市前的公园找了个长廊坐下来,把买的东西往旁边一堆。大舒拿李兮大衣下摆扫了扫座上的灰,我低头轻抚着手指上被塑料袋勒出的大红印子,心疼得不得了。

李兮说:“我来帮你恢复一下记忆啊,事情是这样的。

咱不是之前说好了今天在楼下集合一起去婚礼吗,结果我和大舒找了你一早上,你电话也不接,你爸妈说你老早就出门了。我们俩还以为你想不开呢,再一想,不对啊,松源是当伴郎又不是当新郎,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我们俩就说到酒店等你,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你人影。然后就看见一帮人围着新娘从卫生间里慌慌张张地出来,一个伴娘嚷嚷说卫生间里有个神经病,非要抢新娘的腰封。我们俩就猜到是你了……”

“等等,哪儿有线索表明是我啊!”

“除了你,谁还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啊。”

“……”

我恍然大悟。难怪婚礼上我第一眼看到新娘就觉得倍儿眼熟,像是刚刚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她看我的眼神也是似曾相识。我还以为是高中时候的情敌要不就是初中时候的死对头,还想着要不要一会儿借杯酒上去叙叙旧,以成年人的身份一笑泯恩仇……看来是我多虑了。

“大舒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认识你,就让我一个人去卫生间找你。我一进去就看见你憋着气死命地扣那个腰封,没办法就叫大舒过来,最后我们俩踹着门框喊着劳动号子才帮你扣上的……话说勒这么紧你都不难受么?”

“啊!”

李兮一说我才发觉腰上确实紧得难受,一吸气胸下面肋骨中间就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

“你丫怎么不早说!我肚子都勒的失去知觉了!”

我把手从裙子后面伸进去,鼓捣了一阵,拽出了一条少女系白色腰封。

腰封松开的一刹那,突然就饿了。

“我说我今天饭量怎么连平时十分之一都不到,亏大了亏大了!”

“你是亏,包了那么厚的红包还没吃饱。”

“我?不会吧,我怎么会那么大方?”

“废话!拿的又不是你的钱!”李兮叹了一口气,“随礼的时候我刚把红包掏出来放桌上,低头看眼手机,抬头红包就在你手上了。你说你只带了礼金没准备红包,借我的一用,可是你把红包拿走倒是把钱给我啊。结果又一低头你把大舒的钱也抢过去塞里面了,然后踹开我俩走着T步就去给人随份子了,你都不记得了么?”

“啊,原来是这样!完全没有印象呢。”

“哼。”大舒半天没说话,这时候才放下手机,白了我一眼。“没印象?除了松源那个混蛋,你还能对什么有印象?”她的语势听起来后面好像还有接二连三挖苦我的话,但她懒得说出来,只化作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loser——”。

“啊?!”

不知道是听到“松源”这个名字,还是“混蛋”这个形容,或者是她对我“loser”的评价,我一时竟有点儿激动,想要辩驳,但一张嘴,嘴边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她说的好像都对。

大舒又白我一眼:“啊什么啊。最烦看见你这种二百五似的表情,总觉得下一秒口水就要滴下来了。真烦人!天天跟你们俩耗在一起我什么都没练会就白眼儿翻得特别熟,在家跟我妈说话我妈差点儿没揍死我……”

“矮黑矬。”

三个字不小心就从嘴边遛了出来。

“你说什么?!”

“矮黑矬。”

“你个二百五敢说我矮黑矬?!找死吧你!”

还没说完大舒的两只拳头就夹住了我的脸疯了一样的拧起来。

这个动作从我们高中一直沿用至今。因为大舒经常需要修理我和李兮,但她手劲儿太重,打哪都疼,我们就商量好了以后动手的话还是拧脸吧,日复一日还能V-line瘦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真的有瘦。

我挣扎着扯开大舒,指着地上的黑影解释:“我说影子!我说你的影子!”

大舒听完又冲着我脑门儿来了一掌。

“我的影子也是白富美!”

我一边揉脸一边看着地上我们仨的影子,像三只黑黢黢的肥鹌鹑并排蹲在树枝上,昂着脑袋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其中最厉害的那只还时不时地去叨另外两只傻鸟的毛。

我想起小学一年级的自然课,同样一个极其寡淡的午后,自然老师敲着黑板讲,中午的影子最短,傍晚的影子最长。

我一听就惊呆了。

这明明是我发现的!

是我每天踩着短短的影子上学又拖着长长的影子放学,背着有我一半儿大的书包,捣腾着两条小短腿,在那条三百米长的小路上来来去去了多少遍才发现的。有时我会用短粗的四肢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来观察影子的形状,但影子总是又细又长。

当我总结出了这个规律就一直留心观察着,看有没有一天会有例外,结果竟然没有一天例外。

一不小心竟然发现了一条自然定律!

我自己都被自己吓着了,也不敢跟别人说,就一直藏在心里。

直到被自然老师那样云淡风轻地讲出来。

好心塞。

而此刻我脚下那只肥鹌鹑就像小时候的那个我,矮黑矬。

我心里想:

嗨,小朋友,我们换过来了。

街道纹丝不动,公园门口卖小吃的推车多了起来。

货车司机刚在车里睡醒,点了根烟走下车,买了个煎饼,又到旁边要了一把烤串,蹲在路边大吃特吃。公交车的门都敞着,有熊孩子拽着父母下车买了棉花糖和风车又被父母拖回车上。风在廊檐下乱窜,带来了煎饼果子的清香,吹走了塑料袋上的购物小票,然后绕着柱子打了几个弯儿,呼啦啦奔着糖炒栗子去了。

“我饿了。”

眼看着司机师傅把吃剩的煎饼扔进垃圾桶又去要了一把肉串,挣脱了腰封的束缚的我的胃,空虚不已。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我。

过了好一阵,大舒先开口,打破了这老年痴呆一般的沉寂。

“二花。”

“嗯?”

“这是高中毕业以后你第一次见松源吗?”

“啊。”

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嗯……我想想,算是吧……记不太清了……嗯……就算是吧。”

“哦。”大舒把眼神从悠远的天边收回来扭头注视着我,像在幸灾乐祸地看一场好戏,“感觉爽不爽?”

“……”我一口老血。

李兮也扭过头来帮腔:“爽不爽?”

我看着这俩人腆着两张“八卦脸”凑到我跟前,一副恬不知耻的猥琐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爽、你、们、大、爷!拿我的辛酸往事找乐子,你们俩要不要脸啊!”

“谁找乐子了。这好天好景的,车堵得咱们这一时半会儿哪也去不了,我们帮你追忆一下往昔,展望一下未来怎么了。”

“不想追也不想展。早过去了。我要回家。”

我起身抖了抖腿,拎起袋子就准备走。

大舒冷笑一声:“哼,薛二花,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兮,上!”

说罢李兮就朝我扑过来,一个熊抱拖住我,我挣扎无果,任凭她把我拖到旁边的石凳上摁住。大舒从塑料袋里翻出了一罐易拉罐装的啤酒,拿到我眼前晃了晃。

“不、不、不要!不要啊——雅蠛蝶——”

“让你跑!”

“有话好好说啊大舒,放下那个易拉罐我们还是朋友!”

“哼,晚了!”

呲————

唉。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之于我,犹如柯南的麻醉针之于毛利小五郎。屡试不爽。

我停止挣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看她们把花花绿绿的零食和饮料拿到桌子上,也各自开了罐啤酒坐下来。廊檐下的鸽子突然飞出来,冲撞了一树早熟的玉兰,脆生生的枝叶和花瓣落在我们身上。我拾起一片举在额头,遮挡直白的阳光。

曾经的我一度奢求这样的场景。没有成堆的作业,没有考试的压力,没有催促的铃声,高考还早,未来还远。阳光下漫天飞花,像清明的雨又像小寒的雪,一并落进色彩明亮的年少时光里。

现在的我却经常从那些明亮的梦中惊醒。在梦里,高考的倒计时牌是三位数,班主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室后门,我在下晚自习的人潮中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却每每在触及他指尖的瞬间坠入无边的虚无。

才发现真的回不去了。

像一滴酒回不了葡萄。


大舒说的没错,好天好景。

不如,我们坐下来聊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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