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老五该是敬惜字纸的最后一个人了。
或者说,沙老五是袁店河畔敬惜字纸的最后一个人了。
提起沙老五,也只有上些年纪的人还有印象。不过,袁店河上下对沙老五有些印象的人也不多了。
沙老五抢救过一本古书,最后那书被送到了北京。
那天,他还是弓腰,探首,碎步,持杖。其杖与他人的有别,油亮的枣木棍儿,自然弯曲,疙瘩瘤粒,末端微岔,如二小鸡爪,使探首碎步前行的他走得特稳,特别是小背篓不晃不摇。王十九依旧在前,背着手,左肩放羊鞭儿,右肩旱烟袋儿,屁股上吊着个大布袋,三样物件儿十分有节奏地伴着他的步幅晃悠,就是掉不下来。
两人都走得不紧不慢,但是内心在较着一股劲儿。很明显,沙老五步缓,但他不停歇,除非见到了纸片儿,杖岔如喙,噙之,转眼已在手中,再在头顶一旋,飘投背篓中;王十九回首偷笑时,他急做昂头状,头却昂不起来,只是身子更加前倾。
就这样,一月多了,沙老五跟在王十九的后面。又到了河滩上,羊们听话地散进草丛。王十九找棵老柳,盘腿坐了,从大布袋里取出一个塑料布缠裹得板正、结实的枕头,就要往树根上垫,沙老五赶上来,有些气喘,急从背篓中取一干净的棉枕,声音中有了相求的语调:“十九哥,十九哥!枕着这个睡,得劲儿……”
沙老五“吞”地笑了。
沙老五就知道事情好办了。
——老五,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最后一本老书了,你知道,别的在二十多年前都叫烧了……你不会是拿去赚大钱吧?
——不会。敬惜字纸。王老太爷说过的,为儿孙造福的事儿。
——哈哈,儿孙?你个光棍汉……别恼,好好,这书送你了……
得到这本古书后,沙老五整整睡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起来,仍是一大瓢柳叶子茶咚咚灌下,跑到袁店河里认真地洗澡,把手用袁店河特有的白沙搓了又搓,然后回家,将藏在神龛后的“书枕”请出来,小心翼翼地……
沙老五不识字,但是这本书他认识,他给王老太爷当下人时,不小心滴上了一滴墨汁,王老太爷万分心疼,责打了他一顿!
王老太爷告诉他,书是《伤寒杂病论》,宋版。老祖宗传下来的,历尽千劫。王老太爷当年在省立仲景医专读书时得到的,一定好好保存,不洗手都不能动。
沙老五把王老太爷的话都记下了: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字为圣人所造,纸成全圣人,一定加倍爱惜。纸不能随意丢弃,写了字的纸更不能糟蹋。捡起来,烧了,积德积善。
沙老五就这样坚持下来了。捡了去烧,哪怕厕间、粪堆上的纸,洗净,晾干,再烧。实在洗晾不出来了,让其顺袁店河水漂流而去……
有一次,在烧的纸中有伟人语录,伟人头像于其上,恰被民兵营长陈大娃看见,要拉他去公社。沙老五恼了,手哆嗦着指捣陈大娃的鼻子,“回家管好你女人,这是从你家后园‘请’出来的,竟敢用写字的纸擦屁股,还有……”陈大娃差点给沙老五跪下磕头。
沙老五还从王金如家的责任田的粪堆上捡回了5元钱。那时候的5元钱实在是一笔钱!他就去找王金如,说,自己得去城里走亲戚,先借你几块钱。王金如说,我前天刚到袁店街上卖了一个羊娃子……他妈,把那5块钱先给五叔花。
女人说,哪有钱啊,很不情愿地回屋,接着嗷地一声跑出来,他爹呀,那钱,那钱,找不着了!王金如说你还怪会在五叔面前耍花腔哩。沙老五一见两口子急,就亮出了那5元钱——原来女人把钱藏在堂屋条几下的鸡蛋窝里,被王金如一铁锨攉进了粪车,拉到地里去了!
沙老五老了,持杖负篓,蹀躞前行,目寻片纸,竟成心疾,一日不捡,手痒脚颤,直至有一天,在将一纸片虔敬地旋过头顶时,忽然身子一歪,过去了!那背篓消消停停地仄歪在其身旁,承接了那片纸。
身为村主任的陈大娃为无儿无女的沙老五主持了葬礼,村上人都去了。陈大娃让他读大二的孙子用毛笔抄写了他为沙老五亲拟的悼词,念后,烧了,可是有两片纸,如花瓣大小,混在纸灰中,细审之,一错字,一别字!
陈大娃一耳巴子扇过去,你个兔崽子,敢欺负你五爷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