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彼岸花吗？”
——曾经，现在，历尽，终成。
楔子
阿雪离开了不知多少年了。
时间长到不可估算，如果她还在，或许把她从一个花季少女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媪。就连一头青丝，也难逃花白。
她不在了，那应该是投胎轮回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等着她的阿梨？
她会不会回来……
她若是回来了，认得出我吗？
亦或是……
我离开了，她看得到我吗？
是不是会在黄泉路上看着皎皎明月，然后心中了然，便去投胎了，丢下我一个人等清晨。
缘分有时，是断桥。
壹
我是一只恶鬼，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那一天，我偶然出来寻找食物，却发现了阿雪。那个女孩儿睡着，在草地里，身上有着洗不干净的泥巴，衣服破旧，一看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她是不是走丢了……
奇怪地，作为一个厉鬼，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
但本性难改，她在我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我轻轻地、轻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就像勒住无数恶人一样，那个女孩儿虽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却意外地让我看上了。
女孩儿嘤咛了一声，没有醒来。
“睡得真死。”
我笑了笑，突然又失去了兴趣，松开了她。
她却抱住了我，面色有些痛苦。
“不……鬼姐姐，不要走……”
“……你看得见我。”
“啊！”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和我来了个对视。
“……”
我无言以对。
“……”她好似从一个梦中醒来，眼角带着泪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做了一个梦……鬼把我的爹娘都给……”
“……”
这关我什么事。
“所以，你不要走……”少女的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笨拙地说了这一句。
“我是厉鬼，你不怕吗？”
我笑了笑。我是一个厉鬼，生前种种，让我在那个梅花盛开的地方自尽了，死后便成了怨气很重的厉鬼。
不过倒是特别，我这个厉鬼，平日里的形态倒是生前的模样，只是一旦被刺激了，便会不由自主地化作厉鬼态。
阎王爷看我命苦，准我来凡间复仇。于是，我就要杀了天下所有没有悔过之心的负心人。
我会给他们机会。
“你是……好鬼。”
我嗤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那姐姐，”女孩儿壮起了胆子，“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为什么？你能有什么好处，一个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啊？”
“我……没有家。”
小姑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哀伤，挂在脸上，可转瞬而逝。
——小姑娘啊，你成功引起了我的同情心。
“行啊。”我眼里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你跟我走，就没什么甜头了。”
“我……不怕。反正也没有爹娘了。”
她微微垂下眼睫，轻轻地笑了一下。
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没有光。
贰
从此，厉鬼的身边多了个小姑娘，厉鬼继续漂泊在人间，而小姑娘也跟着她，走走停停。
厉鬼给小姑娘换了换衣裳，打扮许久，取了个名字，叫段樱雪。段樱雪的眼睛很美，一双桃花眼梦幻迷离，似醉非醉，有些光可又有些许深邃。睫毛密而纤长，轻轻垂下，眼中有波光涌动。朱唇皓齿，长发及腰。
——此乃美人也。
美人却总是落得一身泥巴，毕竟厉鬼不会照顾人，自己在泥地里也总是飘着，就算走，也不会沾染生前穿的那一件红衣。
刚给她买的新衣裳，很快就脏了，不过都是她自己洗。
倒是挺乖。
走着走着，她便在游历中长大了。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人世间纷争中懂了很多。
“我犯了什么错，值得你杀，啊？！我不就是抛弃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戏子嘛，啊？”
从世人的反抗，不解。
“不，你不要杀我……”
到临死前痛苦的求饶。
“不……悔。”
是永远不会反悔的爱。
“我求求你，求求你好吗！我善待她，善待她！”
是彻头彻尾的渣。
这群人的真面目，世人或许无法洞悉。
但鬼，总会代替愚昧的世人，惩罚那些躲藏在黑暗中的、不如鬼的他们。
我也曾经受伤过，负心人的刀枪棍棒，往往是很锋利的，有些从寺庙里求来的符篆，烧伤了我。曾经都是一个人解决的，后来有了她以后，都是我让她拿药替我疗伤。
“梨姐姐，我好怕……”
起初，看到我杀人，她是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去看那些污秽。
我有些可怜她：“以后便记住，捂住自己的眼睛，别看。”
“好……”
她心有余悸，琥珀色的眼里充斥着黑暗。
后来她不怕了，但是我用白绫蒙住了她的双眸，不让她看到那一些肮脏。
江湖上逐渐有了些许传闻，有一个红衣侠客行走江湖，杀了天下没有悔过之心负心汉，杀人时候，身边总有个蒙着白绫的小姑娘。
有人说，那是不成形的傀儡，没有双眼，也有人说，那是红衣侠客的亲生骨肉。只有我知道，那是一朵花，娇艳的花，让我不由得沉沦其中，不思量，自难忘。
有一次，我被一把利刃重伤了——那是几近噬魂的符篆，被一个贪官拍在了我的身上。
很痛，很痛。
但是我撑着，忍着撕心裂肺的疼。
“梨姐姐！”被蒙住眼睛的段樱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了焦急，“你没事吧！”
我艰难地回答：“别管我。”
我的魂魄却一点点地变透明。她慌了，一把抓住了我，手心好像有些凉凉的触感。段樱雪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摘下了白绫，从我的手里拿出了匕首，一刀刺入了那个人的心脏。
其手法之利落，狠心，甚至超过了我。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天赋，很好。
以至于她后来……
“死了……是吗。”
“梨姐姐！快告诉我，你……”眼前一片血红，只有段樱雪的话浮现在耳边。我突然一轻，符篆被她一把撕掉。可还是没有什么效果，这种攻击性好的符篆，终是对我有些许伤害。
“从我……兜里拿出来一瓶药，让我……吃掉。”
我眼底一片血红，闭上了眼，昏昏沉沉。
失去意识坠入迷茫的深渊前，听到的，是拿药的声音。
叁
后来，我在荒野中醒来，眼前是段樱雪清秀的脸庞。
“咳……咳。”
我呛咳两声，她好似回过神来了：
“梨姐姐！”
“不用这么叫我，我没事。”我轻轻笑道，“搞得像是要奔丧一样，那么凄厉。”
“真的……”
她不大相信，狐疑地盯着我。
“真没事。”
“哦。”
茫茫荒野，漫天星河，我突然很想问段樱雪一个问题。
我问她，让你失去童心的这段游历，你想继续吗？
“梨姐姐，我本就无父无母，尝尽了世间苦楚……幸得你能够照顾我……”段樱雪只是摇了摇头，“所以在你见到我的那一天，我就想，毕生所愿，那就为了你，做一切吧。”
“为何？”
“我从小啊……”她望着皎洁的月光，微微一笑，突然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段樱雪从小就无名无姓，体质招鬼，家里三番五次，小鬼恶鬼轮流上门，家里不得安宁，特别是有些衰鬼，让他们家的气运一直都不大顺利，段樱雪的爹的商铺经营不善倒闭不说，而且找不到什么好地方劳作，一家人失去了钱财生活，自是清贫。
或者说，是穷苦。
“你生了什么扫把星啊！”
段樱雪的爹喝多了，总是扶着墙，骂她的娘。
“你别说了！再怎样也是咱家的娃子！有人疼着！”
她娘硬气的很，眉头一皱，声音大了起来，有泼妇的模样。男尊女卑，并没有对她有多大影响。
不是那些传统的妇女，不愿去得罪分毫。
——宁可抛弃孩子。
“我九岁时候，留下了一张字条，就离开了爹娘。”
段樱雪的眼中闪烁着微光，在寂寥的月夜里，触动了我的心弦。
“那你爹娘呢？”
“我回去看过他们，过得很好。没有了我，好像事事都顺心了。”段樱雪忽然苦笑了一声，“因为我招鬼啊，不讨人喜欢，就是个扫把星。”
“你不是。”
我打断了她。
“为什么啊……”
“在我眼里……”我顿了一下，随即沉默了。
在我眼里，她是一颗星星，孤单的星辰，招不得人喜欢，可却让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看到了一束花，向阳而生的花。
那束花很美，很美，沁人的芬芳浸染了恶魔遍体鳞伤的心，一点一点地，用最简朴的针，用最好看的花瓣，缝住了那一颗不堪入目的心。
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那一个人走后，我的心上，一直有着疮疤，无法愈合。那疮疤，随着流年匆匆，似乎一次又一次被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心，可又被我很好地遮盖住，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都是我麻痹了自己，换来的那一分释然。
我似乎，挺喜欢她的。
她呢？好像不大知道了。
恶魔，和人类，好像成不了什么。
可我曾经也是人啊，是那个纯善的姑娘，也曾，策马扬鞭，行走天下，最终，却为一人折腰，也护不住那一人。
“梨姐姐？”
“啊……那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的眼里好像也沾染上了一束光，展颜露出了一个笑容。
“曾经有一个小姑娘，跟你差不多大。”我缓缓开了口，“那个小姑娘从小就想要当一代女侠，可她是小乞丐，没爹没娘，在这世上求不得什么出路，空有一身梦想，没什么用。后来，她终于遇到了一个她的恩人。恩人也很穷，但武艺超绝，教小姑娘习武，三年后学成了，小姑娘便行走江湖。
“偶然一次，小姑娘救下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小姐与她一见钟情……”
段樱雪：“姑娘……和小姐？”
“对啊。”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那然后呢？”
“然后小姐就脱离世俗，把小姑娘风风光光地娶进了门啊。”
“……梨姐姐，这个故事……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什么草率。你没见过话本子啊？”
“见过，但姐姐讲得未必……”
“……”
好吧，这个故事的确又烂又无趣。我叹了口气，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讲故事的料子。
“梨姐姐，你之前的生活……是怎样的？”
“什么？”
“梨姐姐，”身边的女孩重复道，“可以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吗？”
“有什么好讲的，就是一个烂大街的故事啊。”
“那姐姐为何死后成了厉鬼。”
“这个啊……”我一笑，“我也不知道啊。”
“……”
段樱雪知道我装聋作哑，心底清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让我如此，便不再多问。小丫头，一向机灵得很。
至于我怎么成厉鬼的，这倒也是个谜。约莫是阎王爷看我生前命运之凄惨，死后竟然没有惊天动地，闲得慌，便把我变成了半厉鬼。
这缘分，有时候啊，成全了一对鸳鸯双宿双飞，也有时害了人，不能细细琢磨。琢磨透了，那就离大彻大悟不远了。不过本人倒是也没这打算，于是就如世间的许多人一般，随波逐流。
任凭这桥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肆
远光里，那束身影轻盈地走了过来，穿着一身红衣。
“又在看书啊？”
身影笑了笑。
“嗯。你来一起吗？”
我手捧书卷，轻轻诵读着什么。
“我才不要呢。”那束身影逐渐清晰，她微微一笑，道，“娘亲从小就教我，小姑娘不要读书，要习武，去行走天下！”
“呵，”我微微垂下了眼睫，“那世俗呢？”
“自然是不管什么了啊，”俏皮的身影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你也忒闷了些，一天天就是想着那些烦人的规矩。”
“哦。”我对此没什么表示，只是入迷地看着书卷。
“书呆子！”
身影嘲讽了一声，强行拿走了我的书卷，拉起了我的手。
“你……！你干什么？”我被她拉得笑了起来，“别闹，阿雪！”
“哎，跟你好好说了你不听，那就上手了~”
身影贱兮兮道。
“……”
我不想搭理这个身影，转过身不去理她。
不料一会儿不见，她却忽然换了模样，已是一少女，亭亭玉立，红衣却依旧穿在身上，只不过，身旁多了把剑。
“梨蕊，我回来啦。”
我忙迎了上去，眼里是止不住的欢喜：
“云游得怎么样？”
她没有说话，突然紧紧抱住了我。
“怎么了？”
我不明所以，愣住了。
“是挺好玩的。”她的声音在我怀中响起，“但没有你，总是无趣了些。”
“所以阿雪你回心转意了？”
“那不是。”她反驳，“娘的话，一定要听的。”
我也知道劝不动这个顽固的“女侠”，只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她去云游了，云游了两年，回来看了我一次，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再见时，是一个被血色沾染、却依旧洒脱不羁的女侠。岁月并没有褪去她天生的轻狂，只是打磨了一下那不可一世的锐气，让她在众人面前少了些傲气，多了些平和。
那日，是她的祭日。
“阿雪！”
我出去准备买些菜，可一到集市，便看到了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她。可如今，她却没有晕倒，呆滞呆地看着我。
“是……梦吗。”
她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我听到了熟悉的声线，连忙奔了过去。
“不是梦……不是梦的！”我在她的怀里，一行泪流了下来，无声地滑落到她汨汨流血的胸口，“阿雪，你撑住，我带你……去看大夫！”
“啊……”她迟钝地看了我一眼，看了很久，很久。
曾经，她是那么活泼的……曾经，她会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玩，亦会手把手地教我练剑。
曾经的我们，是那么甜蜜，那么幸福，度过的幼年是那么美好……
可我寻思着，这怎么，就成了一个人呢？
这怎么，走着走着，我们，成了孤影？
“阿雪！”我仿佛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一般，“你就……陪陪我吧。”
陪我最后的时光。
或许只有半个时辰，或许连半个时辰，也不到了。
“……好。”
她答应了，只不过咳着血，嘴里吐出了血沫。
“那你……现在在黄泉过的好吗？”
我颤抖着，问了第一个问题。面前的人却好似停住了，不声不响。我没来由地觉得一丝恐惧，往周围看了看。
——一切都停滞了，集市里，没有喧闹声了，清一色的安静，弥漫在这里。
“不，不……”
我的头突然痛了起来。
每一次……
每一次的梦，都会卡在这里。
——是啊，这是一个梦。梦里，是我们短暂的相逢，和别离。
“梨姐姐！”
一声轻唤叫醒了我。我睁眼望去，是段樱雪。
段樱雪先喘了口气，然后道：
“梨姐姐，刚才你一直叫我的名字……”
“啊……”
是吗。
段樱雪。
樱，雪。
一个是段樱雪，一个，是阿雪。
【未完待续】
【作者碎碎念：另外一篇正在码字中，不要着急……砰砰砰！先磕个头
嗯，这篇是be，真的有些伤感。全文已经完结，读者老爷们可以康康彼岸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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