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48

【48】

杨晓羽再也没有光顾我的宿舍。我告诉自己:秦川,都已经过去了,从开始到结束是常态。恋情从开始到结束是正常的事情,恋情开始了不结束是荒唐事情。只是你的恋情开始得突然,结束得痛苦了一些罢了。我不再做家教,也没有去上课。我不确定我再走进教室,我的同学能否认出我是谁。我不确定,也不想验证那些无所谓的确定。我想躺在宿舍思索或者思索之余呆滞。我也讨厌无所事事,躺在宿舍里死活或者思索之余呆滞,但我不想改变。我不想走出宿舍,不想做任何事情,就连撒尿这种事,如果不是到了非去不可的地步,我都不肯动身起床去做。

暑假来临前,期终考试结束后,我始终保持躺在床上,呆滞如死的状态。按理说,期终考试后,暑假就算正式来临了。但洛城大学的期终考试,每个学院,每个专业的考试时间不是统一的,也就出现了秦川考试结束后,还有某些学院某些专业的考试没结束的现象。考试没结束,学生就不能离校,学生没离校,宿舍就不能宣布封闭。在洛城大学的期终考试还没完全结束,宿舍还没宣布封闭前,我就躺在宿舍里,或者沉睡,或者呆滞如死。我觉得那样没意思,没有任何价值,但没意思和没价值并不能说服我放弃做那些事情。

暑假前,秦川躺在床上悟透了一句话:唯有寂寞永恒。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亲友、情人、伴侣都如过眼云烟,总要在某时刻消亡,唯独这寂寞与秦川消逝不得。寂寞即秦川,秦川即寂寞。如果寂寞消亡,秦川也不复存在;秦川离世,寂寞又去寻找别的载体,继续作为寂寞存在。我曾读过一首诗,满篇都是寂寞,压得我透不过气。诗人是卞之琳,我歆慕的诗人。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我想,我也是个乡下孩子。寂寞永恒存在,它时刻缠绕着我,像甩不掉的鼻涕。我躺在宿舍里,感受到它在我身体内云集和消散,像随着血液流动的孤岛。我不想摆脱寂寞。事实证明,不是我不想摆脱,是我想摆脱也摆脱不得。我想起杨晓羽和夏萱,她们还在我身边,陪我说笑时,我也感觉寂寞得要命。没甚区别,都是相似的,都像胸口压一块巨石。只是,她们与我聊天、亲昵时,寂寞更加强烈罢了。我悟透寂寞的永恒,这教我略微感到失望。她袭来时,我曾经自信能摆脱它,悟透自信后成了泡影。

这些都是暑假来临前,我无聊至死的思索。盛夏从洛城南郊,起伏跌宕的岑丘里蒸腾而出,凝聚成乌黑的重云,朝洛城北覆压而来。盛夏还没随乌云碾压洛城时,我就被宿管阿姨赶出了宿舍,无处可归。阳光干燥滚烫,黏着我的皮肤蠕动。时值正午,学院街空荡荡的街道里,热浪汹涌,像烈马般奔腾而过。学院街道般,我的手里也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不知何去何从。按理说,我应该趁暑假回家,但我不想回家。我不回家的原因乏善可陈,不值得提。我想找点事做,或者找一个地方躲避冗长的暑假。躲避暑假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在洛城读书的岁月,每天都是假期。按理说,我是学生,学生应该读书上课。但是从大学开始到彼时,我进课堂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内心愧疚,那份愧疚加重了蜷曲躯体内的寂寞。我难受得要命,像窒住了呼吸似的。我想找点事做,不是说我本身勤奋或者具备别的被人们称赞的美好品德。我没有那些美好的品德,美好的品德教我觉得不舒服。那些流氓、混蛋或者色狼之类,还有被某些人特别是女人加在我做人的本质里的沆瀣字眼,听罢,教我异常兴奋,就像和女人做爱那样教我发狂。这件事不应该说出来,但不说出来总有些人视我为道学者,以美好的品德的字眼教我浑身不自在。

我走进XX兼职中心,那是我不记得第几次走进XX兼职中心。招待厅里弥漫着盛夏的闷热,坐在前台,负责接待的那少女,脸颊绯红,拼命摇着手里的折扇。她化妆很浓,像是烟熏之类的妆容。她皮肤白皙光滑,像个亮瓷娃娃似的。那咬唇妆饰的唇彩,像是能摄去人的魂魄。她微笑着问我需要什么工作,或者兼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确切地说我还没想好。我沉默片刻,那少女瓷器般的脸颊旋即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我想我应该也很窘迫,像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的孩童。应该做什么好呢?我没有固定的要求,没有标准答案,甚至也没有参考的想法。我不想说随意,那样就没法确定她会给我安排怎样的兼职。也暴露了我追求不高或者是没追求的性格,我不希望她随意安排我,也不愿暴露我最求不高或者没追求的性格。我的脑筋飞转,像高速旋转的转轮。我想到我是学生,在洛城读书。虽然我读书很荒废,甚至没读到什么书,但我仍旧是洛城大学的学生,这一点任谁也不能质疑。我还想到,在洛城大学我遇到了夏萱,她爱我,我也爱她,就在我也爱她时,她蓦然消没了踪影;我遇到白鹿,他拿走了我的《穆慕札记》,留下他编写的《新编西厢记》,匆匆毕业离校;还有杨晓羽,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她。我爱她,她也爱我。只是我爱她爱得深沉,而她爱我爱得浅薄,或者说她最爱的不是我。就在那一刹那,几乎所有的事情瞬间都涌入了脑海,教我手足无措。我想离开洛城,暂时离开。在洛城,我所把握的时空偶尔像被遗忘,以至於空虚如囊;偶尔像被铭记,以至於被塞得满满当当。我在洛城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但都乏善可陈。我问那少女,是否有远行它方的兼职。她蹙眉片刻,恍然记起似的说,有个兼职,要去京都。比较巧急,今晚就出发,为期四天,有五百块钱的补助,报销来往车票,包食宿。她问我是否愿意。她急慌慌说报所有兼职信息,像有些话不说就再也说不尽似的。她透着一双明亮而洁净的眸子凝视我,教我心底猛地清凉。

我答应做那兼职,而后从XX大学生兼职中心走了出来。时间很宽裕,我订了深夜11点的车票。永昼难消,你知道的,偏是滚水煮的盛夏白昼最难熬。从XX大学生兼职中心出来后,我步行从洛城大学西区南门进入校园,校园里林荫道清幽凉爽,像洗凉水澡似的舒适。校园里静寂岑然,我躺在厚德路西侧的马路牙子上乘凉。说是马路牙子,倒不如说是篮球场边护场的矮墙。蟭蟟的鸣叫清脆而冗长,就像那盛夏的燥热,不知何时是头。我想到即将出发,去京都兼职,心里有些怯懦。但想起那兼职能离开洛城,心里便爽彻很多。厚德路两侧,栾树葳蕤茂盛,葱葱茏茏,像是盛夏也照不进来。被太阳高温炙烤出的松香,弥漫四溢。那香味教我犯困,还有那透过稀疏枝叶,绿水般流淌在我胸膛里的阳光,也同样教我犯困。那绿色鲜得逼目,我多看了两眼,便昏昏欲睡,沉入了梦想。

睡醒后,我看到洛城大学的西区校园里,那巍峨耸立的老水塔,像一根煮熟了的胡萝卜。红砖垒砌的,据说有几十年光景了。和它北面那排低矮的二层楼房是同时期的,都是洛城大学最古老的建筑。我很少到西区,与西区相比,我更熟悉东区。东区也有水塔,但没有西区那老水塔巍峨,也没它硬气。老水塔脚底有一家便民店,卖一些饮料零食和文具。便民店很小,装修也没有特别之处。店主围着老水塔摆了一些罕见的植株,又在便利店前面的空地上侍弄出一个花园。花园装缀简陋,篱笆是几块石头和几根形状特异枯死树木攀成的。水塔墙壁和树枝上零星地悬挂些明信片,多是一些名山大川的风景。午后,老水塔的阴影里摆放着摇椅,被风吹得咯吱咯吱摇晃直响。夏日午后时光的燥热里,那咯吱声显得格外悠闲宁静。我沿店前石阶拾阶而上,走进便利店,买了几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时间还早,我不知道何去何从。宿舍肯定是回不去了,在校园里游荡,孤魂野鬼似的也很不像回事。天燥热得很,问礼路旁,槐柳树荫里,马路牙子上滴落了一层黏腻的糖脂。粗约数围的梧桐树树叶蔫巴巴的。梧桐树冠里,搭窝安家的白鹭也忍不住燥热,清晨便飞向洛河旁的幽隰地里戏水乘凉去了,估约黄昏才回来。树荫里涌动阵阵燥热,翻滚着涌动不安的热浪,像浸迎面浇来的滚水。洛城盛夏就是如此。如果彼时,我走在洛城的街道里,没采取任何防晒措施,八成就要中暑,皮肤也会被晒成绛紫色。那绛紫色似乎是永恒的,所以洛城男人的皮肤多是绛紫色。你知道,那是个猜测,也许是个没被证实的事实。拙耕路上寂静得如海底,像很久没人路过,阳光慌得人眼睛涨痛。那样的夏季,那样的午后,躺在阴凉处的摇椅里扇蒲扇,翻几页书最惬意。但是,我无处可归,只能坐在拙耕路旁的马路牙子上打盹。热浪滚腾滕扑来,吹得我一身热汗。我的脖颈刺挠得要命,像瞬间生出无数痱子来。我想我应该到洛河里避暑,待在校园里实在热得要命。趁着白绳绳的浓云漫布,遮住阳光,我沿着龙门大道向北跑去,跑进了洛城桥底的桥洞里,那桥洞像冰窟般凉爽许。天津渡的柳枝垂入洛水,斜斜的,像舞女婀娜的腰肢。洛河河面气流滚动,透明的龙云图案若隐若现,浮现眼前。古书记载:河出图,洛出书。河图洛书是盛世征兆,我想大概是这样的,毕竟我看到洛河河面出现龙云图案。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但我的确是看到了。那龙云图案洛河河面翻腾了整个午后,应该有很多人看到才是。没人看到龙云图案也符合常理,那日午后的阳光极其毒烈,很少有人出门,应该有很少人看到。我坐在洛河桥底乘凉,那里的风都凉丝丝的,那里的景色也凉丝丝的。如果给我一把摇椅,我还想要几本书来读。躺在摇椅里读书的想法教我困倦,昏昏欲睡。河床里拳头大的鹅卵石四处散乱,质地坚硬而色白。我躺在那嶙峋的鹅卵石堆里,还没觉察硌得慌,周公就向我招手了。梦里,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按理说,我是有家可归的,但我不想回到家里,因为一些往事不想回忆。与其回家勾起那些往事,倒不如流浪别处遗忘。说起那些往事,我总会陷入无边的内疚、懊悔与痛恨之中。我想大声呐喊,但总没有理由呐喊,呐喊压抑心底的滋味,是那种脑袋涨涨的,憋气到窒息感觉。我还不想聊那些往事,就暂且放在这里,等时机成熟,再说也不迟。我想我的身体很疲惫,躺在嶙峋鹅卵石堆里散漫,直到夕阳西下,银月从东面天空爬升起来才醒。我犯了癔症,脑海里翻起无数往事。夏萱、白鹿、杨晓羽,还有别的,和往事相关联的人物,一股脑地全都涌进了脑海里,撑得脑袋胀痛,就像呐喊压抑心底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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