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死亡

      大概在我十岁左右,村里开始大规模的征地拆迁。

      我家竹林旁挨着一大块农田,农田边上是一座平缓低矮的山,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的都是坟头,不知何年何月形成,多数年岁久远,覆满了杂草。村人一直称这里为老坟山。

      老坟山是划在拆迁的范畴里的。有名有姓的坟,家里的子孙早早来办了仪式,挪了地方。剩下大多数无人认领,村里派了推土机把坟头一个个掀开,请了一个据说是胆子大阳气重的男子来收敛那些骨骸。那人听说是个鳏夫,没有子女,年纪四五十的样子,皮肤是经常做农活的人才有的黢黑,眼睛里却是带着些精明能干的意味。他名字里带云字,我们小辈都叫他云伯伯。奶奶说,云伯伯是有些神通的,命硬,野鬼也奈何不了他,除了他,旁人也干不了这个差事。

       记得那时候是初夏,天气是干燥微热的,大片大片的白云贴在宽阔而蔚蓝的天空,很少下雨。放学后,我们几个孩子经常跑去看云伯伯捡骸骨。他常常是一个手抓着细长的黑铁钳子的把手, 另一个手拎着一只厚瓦罐,瓦罐的材质像是乡里制作萝卜豆角等腌菜要用的储存罐,外表是花纹有些模糊不清的棕色。 他在被翻开的黄土里慢慢走,低头搜寻着一截干硬的腿骨,或者是一个有些破损了的头盖骨,钳子利索的伸过去,稳稳夹住, 就放到瓦罐里头。有时他会故意捡起一截骸骨往我们面前迅速一晃,做出恐吓的声音要赶跑我们,看我们四散尖叫跑开,他又开怀笑起来。

       这项工作不知云伯伯进行了多久才完成,我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印象里见到的那些人骨,仿佛都只是灰蒙蒙的辨不清颜色。 一个瓦罐就安放一个人全部的骸骨。总有大几十副骸骨吧,生前不知是男是女,是怎样的性格,有没有亲近的人, 有什么样的烦恼与快乐, 死于何故,又为何在这里长眠,已经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几十个收拾利落的瓦罐就摆靠在一起, 每个罐子用红色的绸布封住口子。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当时的种种情景,还有一个特别印象深刻的东西,就是整个坟地都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应该是腐败的骸骨重见天日,在阳光下散发出的一种独特的气味,不能说是恶臭,但也绝不是让人舒服的味道。

        每日完工后,云伯伯会到我们家的井边打一桶水,清洗手脸,再抽一壶烟, 烟气缭缭中,他坐在地上的一块缺了角的砖头上, 有时转过头去看看那老坟山的方向,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有时奶奶会和他闲聊几句,具体说了什么我已不记得,只记得云伯伯总是听着笑一笑,话却不多,只是一口一口的用力抽着烟。  

        后来听奶奶说起,原来云伯伯年轻的时候娶过两房老婆。

       头房是邻村的一个大脸盘姑娘,眼睛那真的是像新疆的葡萄一样,圆溜溜的极好看,乡邻都唤她罗妹几。 罗妹几手脚粗壮,脸上永远挂着笑,说话也是爽朗利索的。 她比云伯伯大三岁,是收拾家里家外的一把能手。然而婚后不到三年光景,一日云伯伯因着什么事由没有回家,那夜又是狂风暴雨,罗妹几不知为何半夜起身出门,竟然滑落在家门口隔一条土路的水塘里淹死了,及至第二日隔壁早起的邻居发现时,已经早就没得救了。 乡里流言四起。 最多的一种说法是, 云伯伯族里的一个堂伯伯, 几年前跟堂客赌气,喝了几两谷酒,投水自尽了。 那是成了水鬼的,魂魄不得安生,必定要找一个替死鬼,才得投胎,没想到事隔几年了,竟然回来要了罗妹几的命。 

        云伯伯深受打击,终日闷声不语,只在地里做活。 他是家中独子,老爹去世得早,屋里只剩一个老娘。老娘想尽了办法托人做媒,给云伯伯又相中了一位女子。这位女子是外乡人,小小巧巧,面皮白净。婚后也是贤惠安静。 本想着日子开始好转了,没成想不过一年, 这女子患上了咳嗽的病症,抓了多少付中药熬成汁水灌进肚皮也不见起色,后来竟成日卧床不起,一命归西了。乡里人人叹息,云伯伯命中无妻, 注定是要孤身的命。又有传言,是他那早死的爹葬在了风水不好的地穴上, 不能庇荫后代, 反倒尽招祸事。

      云伯伯后来便不再寻伴了,几年前他老娘也离世,房子里就只剩他一人了。 

      那时我听了这些故事后,心里免不了跟随奶奶的语调,有点感伤。

       有一日,我记得是傍晚时分, 太阳开始下山, 天上是一大片一大片极其绚丽的晚霞,柔和的光笼罩了整个大地,笼罩了竹林,田地, 甚至那片被挖的千疮百孔的老坟山,也披上了一层梦幻的颜色。云伯伯就坐在晚霞里抽着烟, 发现我在一边,就回头冲我笑了笑。 后来, 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绚烂的晚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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