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心铭》是三祖僧璨大师悟境的撮要叙述,它的特色是:“扫荡边见,独标不二”。因为佛法是不二法门,一切边见皆背中道。
达摩西来,用以印心的是一部《楞伽经》,这部经的要义,在破斥一切相对的边见,例如:好恶、是非、美丑、有无、断常、一异、利害、明暗、人我等等,都是分别心的产物,才一起见,便背本心。所以本经极力扫荡边见,令人远离分别取舍。所谓“边见”,就是落在两边,而禅是“中”也不立的。
我们了解了以上这些概念,就可以进而研究《信心铭》了。
《信心铭》直解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
什么叫“至道”?就是一切理、一切事的根源。水有源,木有本,所谓“至”就是到达,“道”就是践行的轨则,也就是法的极致、理的极则。通俗地说,至道就是真理,而真理是普遍的,因此真理是一切,一切不外真理。
庄子说“道在屎尿”,他强调“道”是无所不在的。既然无所不在,何必去挑挑拣拣、取舍寻觅呢?根本就一切现成,放下即是嘛!怕就怕你妄加拣择。什么叫拣择?简单地说,就是妄想分别。倘能随顺不二法门,远离分别,岂非一切现成?所以说“但莫憎爱”,就“洞然明白”了。
毫厘有差,天地悬隔。欲得现前,莫存顺逆。
前面说过:对于空,有人把它解释成虚无或断灭,实际上它是无尽藏,是存在的共相和实相,是象征着无量、无限的“大有”。它具备了向上发展、向前创进的无限可能,怎能说“空”是没有?这就是“毫厘有差,天地悬隔”的一个例子。
“欲得现前,莫存顺逆”,什么叫做“现前”?就是说要想让真理展现在你的面前,就不可以有所选择,有所顺逆。
违顺相争,是为心病。不识元旨,徒劳念静。
内心如夹缠着两种概念,就会因矛盾而破坏了内心的统一、安祥,呈现出心智的分裂,这就是心病。
什么叫“元旨”?“元”是指最初的,“旨”是宗旨、法则。最初的真理是原来如此的法尔。如果不了解原来如此、原本现成的真理,一个劲儿坐在那里静心息虑,并不是破除烦恼的根本之途。何以故?昧却正因,不明根本故。
圆同太虚,无欠无余。良由取舍,所以不如。
是什么东西“圆同太虚”?是当人原本的心,原本是“圆满无缺,无欠无余,至真、至善、至美”的,就像《心经》所讲“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只是因为你横生分别取舍,自障法眼,才“背觉合尘”破坏了原本圆满的心态。所谓“如”,就是吻合、相应的意思;因为你有了取舍,生起边见,于是便情生智隔,与法不相应了。
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
“有缘”与“空忍”是相对的。所谓“有缘”,是指有可攀缘。人们最易追逐、攀缘的,不外声色、名利、得失、情欲……这些都是有缘可攀的。“勿住空忍”是说也用不着强自压抑着,使心念不生,这跟解脱道是不相应的。
六祖说“直心是道场”,但能平等视一切法,不生高下、取舍、爱憎之见,便是“一种平怀,泯然自尽”了。
所谓修行,就是修正想念行为,由明心见性而存心养性,做到“瞬有存、息有养”。倘若强自压抑,使心念不起,就成了自缚了。只要能保持“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心怀,一切二边、取舍、追逐、攀缘所派生的烦恼,自然就会消失于无形了。
止动归止,止更弥动。唯滞两边,宁知一种。
你想止动取静,却是越止越动,反而陷于边见,妄加取舍,与无为法根本不相应。其实“法本不二”,只是欠悟而已。
一种不通,两处失功。遣有没有,从空背空。
倘使你不能契入不二法门,执著两边的任何一边,都是徒劳无功的。当你一念要排遣“有”时,便因执著“有”,而被“有”的谬执所淹没了。当你一念要趣向于“空”时,因为“空”已成了概念,而不再是“空”了,岂不从“空”反而背弃了“空”吗?因为真正要与“空”相应,连“空”的概念都不许萌生,才相应真空。当你把“空”变成系统的理论时,“空”何曾是空?不但不空,反而比“有”更让人起执、起见,所以说“从空背空”。
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
禅是不立文字的。文字包括了语言、文字与思想;思想是没有声音的语言,而文字则是语言的符号。人的本心原本没有这些,所以过多的语言和思虑,反而与“根本智”不相应了。当人停止分别、妄想和思维活动时,理、事二障当下消除,内心充满禅悦的安祥,何曾有什么滞碍?自然就“无处不通”了。
归根得旨,随照失宗。须臾返照,胜却前空。
当你穷溯到众生和一切理、一切事的根源时,同时你也便彻见了森罗万象的真实面目——大宇宙的永恒相,而把捉到禅的宗旨。
庄子说“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我们到庙里也常常看到“过化存神”的匾额,这应该是“照而不随”的很好例子。倘若追逐假象,迷途而不知返,那就丧失禅的无相、无住的宗旨了。
只要短暂地返照你那原本的心,暂复心的原态,比你以前向空心处用力,舒畅、安祥得多了。
前空转变,皆由妄见。不用求真,唯须息见。
人心原本是无相、无住、无念的,由于“见取”,才现出森罗万象,把自己那原本空灵自在的心体,转变成杂乱不堪了。
二见不住,慎勿追寻。才有是非,纷然失心。
不要住在两边,凡是涉及到相对的见解,都应加以扬弃,片刻也不让它停留在心中。
放下即是,若再追寻,反而挖肉成疮了。
才起一念相对的想法,就会扰乱、破坏、迷失了你原本无念、离惑而又安祥的真心,而让心为妄想所占据,陷于纷扰不安之中了。
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万法无咎。
禅是“一亦不立”的不二法门。倘守一,则有其余,则一亦非一了。
能够不生心、不起见,则“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自然是“万法无咎”了。
无咎无法,不生不心。
既无病,何需药?所以“无咎无法”。真离念,不觅心,故云“不生不心”。
能随境灭,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
“能”是主观的察知,“境”是客观的存在。
所谓“能随境灭”,如果没有客观的存在,你那主观的察知就不会发生。所谓“境逐能沉”,如果没有主观的察知,客观的存在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境由能境”,客观借主观而显现;“能由境能”,有了客观环境,才能产生主观的内涵;也即是“心本无生因境有”和“心生则种种法生”。
倘能泯能、所,一物、我,就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了。
欲知两段,元是一空。
你想知道能与境的本质吗?那是无量、无边、无限可能的“空”,所显现的浮光掠影而已。究实而言,万生万物,哪样不是由“空”里来,又往“空”里去呢?既是唯心所现,又何有来去呢?
一空同两,齐含万象。不见精粗,宁有偏党。
只一“空”,就含融了主与客、能与所、物与我。
森罗万象,一法所印,当体是空。因为万象森罗,却是空无自性。
海水一味,有何精粗?精粗尚无,偏党何从?故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大道体宽,无易无难。小见狐疑,转急转迟。
真理是普遍的,所以说“大道体宽”。道既是无量、无边、无所不在的,还有什么难易可言呢?
“小见”者,所见近而不远、狭而不广、私而不公、小而不大,故不免以偏概全,以蠡测海;见既不真不全,狐疑自属难免。当然是欲速不达,转急转迟了。
执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体无去住。
“失度”则违中道,既离中道,自难免陷于边见的邪路了。
什么是自然?佛经讲“法尔如此”,它原本是如此的,没有加工、没有破坏、没有用主观去改变它。“体无去住”就是《心经》说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法的体相是无去住的。
任性合道,逍遥绝恼。系念乖真,昏沉不好。
“性”就是本心、自性和般若。所谓“任性”,就是唯认本心,保任自性。能保任此事,自然就逍遥自在而又没有烦恼了。
才一执著妄念,钻牛角尖,便乖离真心了。况且真心原本清净,是“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有一念之系,已背离真心了。
何以说“昏沉不好”呢?昏沉是无明的表象,打坐着魔,大半由于昏沉,所以不好。
不好劳神,何用疏亲。欲趣一乘,勿恶六尘。
“劳神”是有为法,既然无为,又何有于疏亲呢?
想趋向最上一乘的禅宗,就无须厌恶那色、声、香、味、触、法的六尘啦!因为一乘是不二的。既是不二,试问:“管什么叫做六尘?”
六尘不恶,还同正觉。
既已不受六尘的扰乱,显然你的心已为正确的觉受所主宰。
智者无为,愚人自缚。
“有为”是业之本,“无为”乃解脱因。虽然如此,苟非具有大智慧,能彻见法界实相,“无为”又谈何容易。因此自古以来,造业自缚的比比皆是,无事、无为、无心闲道人殊少其人了,能不慨叹!
法无异法,妄自爱着。将心用心,岂非大错。
真正的法是无差别的,所以也无可分别。说密宗好、禅宗好,都是妄自爱着。让真心起妄想,名为“起惑造业”,果然大错特错。
迷生寂乱,悟无好恶。
心迷时,有动与静之分,有调和与杂乱之别,显然并非究竟。悟了的人,心境始终保持原本自在、安祥的觉受,根本说不上什么好恶。悟后的心是平等心,以自他不二、相对非真故。
一切两边,良由斟酌。
“斟酌”是分别心,为什么有二边呢?因为你在斟酌,你就是在思维,就是在分别。当人一切放下、远离分别时,二边根本就不存在。
梦幻空华,何劳把捉。
由我们分别心所浮现的形象,没有一样是真实的、原本的,当然也没有一样是永恒的,都只不过是一种现象和过程而已。既然如此,有什么追求的价值和意义呢?
得失是非,一时放却。
真实的,原本不增不减,无得无失。
眼若不睡,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
梦是前尘幻影,若能得法眼净,自然无梦;倘能泯除差别觉受,做到“心一境性”,自然“万法一如”而“如一”了。
一如体元,兀尔忘缘。
唯有恢复“不二如空”的原本心态,才能忘却攀缘,远离颠倒。
万法齐观,归复自然。
“齐观”者,离分别之平等观是也。能泯高下、一物我,自然回归于“离言泯迹”的“法尔如此”。
泯其所以,不可方比。止动无动,动止无止。
当你把一切起心动念的原因,把一切产生分别心的因素,都消化掉时,就会出现全然离分别、离言说、不可方喻的境界,否则你要止住动的心,却不知道它是本无动摇的。当你以为变动的停止下来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可以停止的实体。
两既不成,一何有尔。
相对既然非真,除了自觉,更向何处觅“一”?向谁觅“一”?
究竟穷极,不存轨则。
到达最究竟、最彻底的法的极则时,一切分别、思维当下全息,既没有所谓真理,亦没有一定的价值标准,海阔天空,任意纵横。
契心平等,所作俱息。
契心平等,才能与无为法吻合,自然所作俱息,而归于无为、无心、无事了。
狐疑净尽,正信调直。
狐疑没有了,正信就坚固了。什么叫做“正信”?就是《信心铭》的最后两句“信心不二,不二信心”;一真法界,法界一真,就唯余清净了。
一切不留,无可记忆。
若有一法,不名般若。
虚明自照,不劳心力。
这就是自观自在、自在自观的无上法门。生命的属性就是“觉”,把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改成“我觉故我在”,便是“虚明自照”了。
非思量处,识情难测。
人们可得思量的,只限于常识的范围,若是法界的实相,岂能思量、测度?
真如法界,无他无自。
真心无异,故自他不二;自他不二,故生佛平等。
要急相应,唯言不二。不二皆同,无不包容。
与法相应最快速者,莫如全心身、全人格融入“一真法界”,亲证“自他不二”、“物我一如”,方名“亲到”。既亲证“海水一味”,则万物万法皆非别有,岂不庆快平生!
十方智者,皆入此宗。
十方有大智慧的人,都会来崇尚禅宗。
宗非促延,一念万年。
我们所崇尚的法是超时空、离概念的,所以一念与万年等无有异。
无在不在,十方目前。
因为法是统时空、一物我、普遍存在的,所以十方目前毫无间隔。
极小同大,忘绝境界。极大同小,不见边表。
极小,佛经叫它“邻虚”,即接近于无的意思,也就是现在自然科学讲的原子,用肉眼是看不见的。极小看不见,那大宇宙你看得见吗?也看不见。所以说极小同大,忘绝境界;极大同小,也看不见边沿和表象了。
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有”从无来,“无”因有显;如果“有”是有,“无”是无,大宇宙如同一潭死水,再没有创造的生机和发展的可能了,那还算是“无尽藏”吗?而且基于“不二”的义谛,大小只是一种妄执罢了。
若不如是,必不须守。
若非如此,什么是不二法门的准则呢?
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性空则缘起,缘起则性空”,万万种差别,来自一个本源,这叫做“万殊一本,一本万殊”。
但能如是,何虑不毕。
但作如是观,自然别无剩义了。
信心不二,不二信心。
但信“心外无法”,唯存“一心”,便是究竟行门。
言语道断,非去来今。
“道”是言语所不能表达的,也不属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原本如此、普遍如此,而又毕竟如此的。
(文:耕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