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楚德湖,大片湖面虽然仍被冰面覆盖,渔民凿出的小洞里却已蒸腾出热汽。湖岸白桦林已经吐露新绿,林下的苜蓿也已挣脱积雪。但这积雪,却一片片撒上暗红,雪上、冰上满是堆积的尸体,有人的,也有马的。
一个披着锁子甲的骑士挣扎着从尸堆中爬了出来,他扔掉了缠绕在左臂上的小圆盾,从一个穿着黑白板甲的尸体腰间摸出一把短斧,试图挣扎着站起来。约莫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他意识到自己是白费功夫,于是寻了一截粗壮的树枝用斧头削去枝桠,挣扎着走进了林子。
得赶快找着自己人,否则不是冻死,就是被杀。鲍里斯,我们的好骑士,这样沉重的想着并拄着树枝向北一瘸一拐的走着。他的家在北边的诺夫格罗德城里,这次大战,诺夫格罗德大公将来犯的宝剑骑士团包围在楚德湖之上,英勇的罗斯骑士和应召而来的城镇民兵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对于鲍里斯来说,只有一点遗憾,就是他追的太远,落马时摔折了一条腿,他躲在尸堆中,在地狱般的闷臭中挨过了一晚上。今天他必须赶回去,不仅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荣誉。阳光穿过树的枝桠,照射在积雪和石块上,鲍里斯拖着伤腿,努力忘记又累又饿的肉身。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甚至故作乐观的想,我本可以遇上一个熊一样的条顿骑士,然后被他用那种看着就瘆人的双手阔刃大剑一劈两半。
正当这时,他止住了脚步。远处有一个高大的背影坐在一块条石上,穿着黑白分明的袍服,袍服遮盖着价值万金的板金甲。鲍里斯握紧了斧柄,也许我能把斧子像梭镖一样扔到他的脑袋上。此时,那个骑士也发现了鲍里斯,并且站了起来,拿起了武器。鲍里斯情不自禁的吞了一口口水,这不是一个熊一样的条顿骑士,而是一个巨熊般的条顿骑士,他的武器是一把长过成年男子腰身的大剑,铠甲上虽有凹痕,仍然闪闪发光。鲍里斯止住了脚步,他知道只要一个照面,他就会被劈成两半。他也并没有像一个古代高卢战士一样掷出手中的斧子,毕竟即使是梭镖,他也从来没投中过敌人。
幸运的事终于发生了,对面的骑士也并没有走近,他只是提着剑,从大翼盔里冷冷的望着对面的人。他们陷入了某种僵局,等待着对方先做出决定。鲍里斯缓缓的把斧头倒了过来,捏着另一端,向对面的骑士挥手示意。他不想丢掉武器,那样做有失战士的尊严,但拿着不趁手的武器,又瘸了腿,还和这种敌人殊死一战,有失正常人的心智。
幸运的事第二次发生了,对面的骑士缓缓的把剑放下。鲍里斯把心从嗓子眼放回了肚子里,他大着胆子拄着树枝走了过去。就像面对熊一样,他想,露怯只会死的更快。路过条石时,他本想装作毫不在意的走下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一横,也坐在了条石上。
条顿骑士转身看向他,他心里当下一怵,但却没有起身。“你说,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跑过来打我们?”鲍里斯把斧子扔到了一边,“我们的敌人应该是那些鞑子啊,那些没有信仰的疯子,他们烧毁教堂,杀死神甫,抢走圣物。他们甚至都不能像一个骑士一样和你正经的决一死战。”条顿骑士转过了头,望向远处。鲍里斯不由得有些泄气,对方可能根本就听不懂自己的语言,自己冒险的行为根本毫无意义。
然而对方开口了,与那巨熊般体格不相称的,是条顿骑士夜莺般动听的嗓音,他说:“大团长有令,仅此而已。”他摘下大翼盔,露出棱角分明又稚气十足的脸庞。鲍里斯心中的惊讶简直都要满溢出来,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体格彪悍的杀神竟然只是少年。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中年男人油腻的淫笑:“我说,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女人,是男人永恒的话题,无论他们是年龄国籍,高低贵贱,通过贬低一切发生过关系的女人,男人们就可以达到一种集体性高潮的奇特状态。每当进入到这个话题,鲍里斯就像圣乔治屠龙时一样热力无限、火力全开,所以虽然少年没有回应。他还是急切的接着道:“你们在普鲁士沼泽里憋了这么久,到了这里来,一定没少祸害罗斯的农家女吧!”他露出那种猪哥般回味的神情,“虽然脸蛋糙了点,但罗斯女人的大腿,啧啧,真是夹得你余韵无穷,让你吃不好,睡不香。”他随后以非常物化女性的角度,啰啰嗦嗦,滔滔不绝的讲了他和鞑靼女人、斯基台女人、茨冈女人甚至波斯女人的性经历。唯一的遗憾就是身边的听众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
鲍里斯摸了下嘴角的口水沫,觉得意犹未尽,他悻悻的说:“好吧,你们这种贵族少爷,天天都和贵妇小姐们聊音乐、聊艺术,对这种天堂极乐自然是没有兴趣的。”少年看了他一眼:“骑士团里只有兄弟,没有贵族,也没有娶妻。我们从小就被送进去接受训练,参加战斗。”他用剑拨弄着脚边的苜蓿“你说的天堂极乐,我也没有兴趣,我只想在战斗中拼尽全力,在天堂和兄弟们重聚。”
鲍里斯茫然的看着他用剑划过草皮,斩下一截截草茎,好像看到大战时身边被砍成血葫芦的同伴。他道“即使这样,你也是一个骑士啊。我小时候只是大街上乱跑的顽童,后来我的父亲做皮毛生意有了积蓄,捐钱给我买了头衔和装备。”他自嘲的笑了起来,“一个没有庄子没有领民的骑士,你说,他到底为谁而战呢?”
少年并没有回答他,他俯身捡起一截苜蓿草,小巧的三瓣叶子在他巨大的手甲里犹显娇弱,他轻声唱道:“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蜜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爱;如果没有蜂,那就等上一小时,太久;如果等到爱,一千年也不长;如果最后爱来补偿,一千年也不长。”鲍里斯听他吟唱,觉得自己一直那么快活的心也掺上一点感伤。他静静的听完,说道:“用苜蓿花吸引蜜蜂,再把蜜蜂抓进玻璃瓶里,这是我以前的拿手好戏。”他的脸上浮现出自豪的潮红“为了练这个把戏,当年我也不知道被蛰了多少下。可是以前我家旁有一个小姑娘,她就喜欢追着我,把瓶子里的蜜蜂放出来。我们每天都要跑遍半个诺夫格罗德的大街小巷,从亚列克谢大叔的奶牛场跑到运河边的货栈,再从运河跑到最高的城墙上去。”
少年侧过脸来看他,而鲍里斯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后来,我要走了,她说,希望你遇上其他女孩的时候,也这么能说会道,把她们都逗笑。”少年摇着头“看来你是真的做到了呀,罗斯女人、鞑靼女人、波斯女人全都被你收入囊中了。”鲍里斯摇了摇头,“不存在的,我只是把朋友们经常讲的段子给你讲了一遍。”他用手捻着一截苜蓿“人总是喜欢夸耀自己缺少的经历,没有朋友的夸自己朋友多,没钱的说自己豪富。往往如此。”
他看向远处的白桦树,“蜜蜂可以从一朵苜蓿花飞向另一朵,但我只会停在一朵苜蓿花上。当她笑着把我的瓶子里的蜜蜂放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个瞎子了,我再也看不见其他女孩。”他将最后一句话吞进了肚子里“我的心里只有她。”
少年并没有再做回应,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就静静的坐在石头上一眼不发,此时已过正午,云朵重新遮蔽了天空。林中响起了啾啾的鸟鸣,有的甚至就落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二人却依然如同石雕,融进了自然之中。突然,少年鼓起嘴唇,发起了喁喁呷呷的声音,不多时,一只田鸫神气活现的飞了过来,少年一边学着鸟叫,一边伸出了手,田鸫抖动灰褐色的翅膀落在他的手上,斑斑点点的小圆肚子一颤一颤的,黄色的鸟嘴啄食着少年手中的草籽。兴许是本以为能找到配偶,结果只找到了一些草籽,田鸫失望的扑棱几下翅膀,飞向了远方。
二人目送这只田鸫远去。少年又缓缓的戴上了大翼盔“你快点走吧,不然怕是活不过今晚。”鲍里斯点了点头,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道“你可以换下这身衣服,和我一起回去。”少许,没有得到回应的他无奈的起身,渐行渐远,留下林中的条顿骑士,独自面对寒冷与黑暗的未来。
在鲍里斯的余生中,他常常回想起当年在林中的场景,当那只田鸫落下时,他们不再是骑士,而是人。在没有遇到少年时,他以为自己很开心。在那以后,即使阳光也让他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