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大雨倾盆。
曾翠骑着自行车载着儿子匆忙赶往县城。一路上,小海紧紧抓着母亲衣角不放,灼热的泪水像一只只蜗牛,在脸上爬过后留下一行湿滑的印迹。雨幕横亘在路上,曾翠每前进一截都要付出极大的体力。小海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的心里重复着一句话: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梦醒时分,堂屋里突然爆发出的哭声,让小海再无睡意。紧接着一句:“大金被送进了县人民医院抢救,你赶紧去!”的话语,和着九天之上一声炸雷的轰鸣,将这个家庭的面貌从此震得天翻地覆。
报信的人走了,曾翠收拾好东西,带上钱就准备去医院。小海死活要跟着去,曾翠无奈只好答应。
坐在后座上,耳旁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母亲粗重的喘息,小海撩起雨衣,一个鲜红的十字架映入眼帘,这个标志有着和血一般相近的颜色,在灰蒙蒙的大地上格外引人注目。
踏进医院大门,曾翠顾不上揩脸上的雨水,拉着儿子,急忙打听大金的下落。在二楼走廊拐角处的病房里,小海看见自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他立马血气上涌,“哇”的一声,发了疯似的朝病床扑过去,曾翠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儿子衣领,猛地回扯将他抱在胸前。任凭小海放声哭喊,曾翠就是不撒手,环抱他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查房的医生不曾离开,他们齐刷刷地望过来,一名护士上前问道:“是病人家属吗?”,曾翠回答:“我是他妻子。”小海感到头上一阵温热。在成长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坚强的母亲流眼泪。
为首的老者一身白大褂,身材瘦削,蓄着白色的胡子。他蹲下身,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掌摸了摸小海的头,皱纹丛生的脸上挤出一抹悲悯的笑容,深邃的眸光透露着伤感:“小朋友,要坚强啊。”小海似懂非懂,眨了眨挂着泪珠的眼睛。老者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路过曾翠时,轻轻地抛出一句:“准备他的身后事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曾翠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她的脚跟有些发软,肩膀一跨身子一个趔趄,她唯有咬住牙竭力使自己撑住。
医生们走了,白大褂在风中衣袂飘飘,护士领着曾翠去缴费,只有小海一人留在了病房里。小时候,村里人爱逗他,叫他大金的小子,大金的小子。小海虽年幼,却懂得别人是在拿他开涮,于是辩解道:“我是大金的儿子,不是大金的小子!”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态总是惹得众人捧腹大笑。他怎明白,这其实大家善意的“嘲弄”。只是很快,世上就将再无大金这个人了。
病房里,小海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医疗仪器,吊瓶里有液体,透明的管子一端连着瓶子,一端扎在父亲的手臂上,液体顺着管子正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他的身体。这能救命!小海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去摸大金的手臂,嘴里念念有词,哽咽使得声音都跑了调:“爸爸,你快醒醒,我和妈妈来看你了。”小海涕泗横流,两只手胡乱地揩去泪水,一张脸像淋了雨的玻璃,花得不能再花了。
大金始终毫无反应。微微睁开的眼皮下可以看见他那泛白的眼球,嘴角还淌着涎水,看着这幅无比熟悉的尊荣,小海安慰自己道:爸爸只是睡着了。是的,大金的确睡着了,没有意识,没有知觉,睁不开眼睛看不到自己亲爱的儿子泪眼婆娑地守在病床前。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蛹,里面孕育着绝望。小小的年纪里,小海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是在经历着什么,而这段经历对他以后的成长又有着怎样旁大而又隐循的影响。
闻讯而来的亲属塞满了狭小的病房,众人皆悲切。屋外淫雨霏霏,不知是谁在抽烟,惹得屋内烟雾腾腾,众人脸上的表情也隐匿了。小海的精神世界在慢慢地崩塌。
突然,病床上的大金猛地抽搐起来,病床嘎吱嘎吱作响,口中也往外吐着白沫,曾翠连忙扯下大金脸上的呼吸面罩并掏出纸巾给他擦拭。抽搐的架势愈来愈强,其余人慌忙将大金的手脚按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把小孩吓得“哇”一声哭了。安静的病房在这一刻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沸腾了起来。医生们闻讯而来,给大金做心肺复苏,加输液体...
洁白的床单盖住了大金脸,小海的情绪到达额峰值,他的眼里映射的白色仿佛就是整个世界。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死,但死了会怎样?为什么爸爸就死了?我不要他死!小海的喉头发出一声声高亢的尖叫,这一声声刺耳的尖叫像一把刀一样扎在了病房里所有人的心上。曾翠把儿子连拖带拽地拉出病房。
小海的心里从此多了一块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缺失,这个缺失会伴随他一生。
整个病房里哭声震天。
“真是可惜了,这男的年纪轻轻就死了。”“旁边那小孩是他儿子吧,还这么小,真是造孽呀。”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声叹息。大金的遗体在这叹息声中渐渐冰冷、渐渐僵硬。
回到家,左邻右舍们都来帮着张罗后事。一个星期后,大金出殡了。
凌晨五点左右,早春时节的天色如同贪睡的人儿,迟迟不肯亮,清寒的空气里夹杂着纷扬的雨丝。车队启程了,代替大金走完最后一段红尘路。
每一个路口,每一座桥头,打头的那辆皮卡车上就会丢出一沓纸钱和一截点燃的炮仗。纸钱在凄风苦雨中散落一地,噼里啪啦的声响和星星点点的火光打破了周围的漆黑与宁静。每辆车都打开了双闪,灯光在沿途拉出一条闪烁的彩带。
前往殡仪馆的路并不好走,路窄、弯多、陂急,十几年前的基建不比现在。近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车队抵达目的地,雨过天晴,天空像一块刚洗过的钴蓝色玻璃一尘不染。望着它,小海内心竟慢慢的恢复了平静。
大金的灵柩被抬进了焚化室,人们把他的遗体托举着放进了焚化炉。小海上下打量着焚化室,光滑的大理石瓷砖被拖得明净锃亮,四周墙壁上贴着挽联。
炉口关闭了,装着大金的尸袋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在焚化室的外面有一个大花台,众人围台而坐,等待着。小海抬头仰望天空,它是那么地湛蓝清澈,明亮高洁。飘逸的云朵被风吹得如飞鸟振翅,似奔马扬蹄。云走得很快,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就像是父亲的生命,小海想。
最后的这一眼,成了永恒。
早春的气息让大地从寒冬的肃穆与寂寥中再次恢复了过来,四处都迸发出生机与活力——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柳树发起了新芽,草地上的绿意也一日比一日浓郁。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景象,成了规律,一年一度,循环往复。大地母亲总归是伟大的,她隐忍着四季的变迁,喜怒不形于色;纵使有再大的外力胁迫,比如冬天的萧瑟寂寥、夏天的五彩缤纷不曾使她屈服也不曾使她忘乎所以,秋天的衰败更不曾使她灰心丧气,唯有春天,投射着她丰沛而纯洁的本性——让阳光照耀到的地方,世界变得柔和且不压抑。这是大地母亲对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的一份纯真的祝福。
感受着周遭的世界,小海外表平静内心安详。父亲断气后,他很少说话,大人们也都忽略了他,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家伙那不为人知的改变。生活的一双大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把他撕碎扯烂了。剩下的,只有时间去把他重新拼凑愈合了。
焚烧途中,工作人员带领一部分人从后门进去观摩。很多人对这个陌生的地界感到好奇,纷纷前往。与刚才前厅里的窗明几净不同,小海看到的是锈迹斑斑的铁门,灰尘覆盖的砖墙,挂着蜘蛛网的天花板。里面的光线很弱,穹顶上只有一只功率很小的白炽灯泡在努力睁大着它那昏黄的眼睛。里面的温度奇高,众人感觉像是进入了蒸笼,一股股热浪从炉子里扩散出来。
炉壁旁站着个男子,戴着口罩,手握铁耙,他站得笔直,眼神坚定,见有人进来,他也不言语。从事这样的工作的人,想来也是出类拔萃的。
炉壁上有一块小小窗口,他用铁耙扣动插销,挡板顺势旋转开来,霎那间迸射出的强烈火光让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焚化室内烈焰汹涌,是一片火的海洋。大金的遗体已经不再完整,森白的骨架裸露在外,其间的内脏还在负隅顽抗。整个头部已是面目全非,“植被”浓密的头发早已消失不见,一条条细密的裂纹攀爬于其上,火焰像条毒蛇伸出它腥红的舌头,沿着裂缝舔舐着,脑脊液滴落在滚烫的地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那人挥手示意让众人退后,然后把手里的耙子伸进炉子,十分用力的在里面一阵捶打。小海看见圆润的头盖骨瞬间支离破碎,就像是掉在了地上的鸡蛋;胫骨、肋骨皆分崩离析;残留的血混合着破碎的肌肉沾在了铁耙上。小海惊愕万分双瞳大瞪,立在原地,忘记了呼吸,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熄火开炉。完整的肉体成了一堆细腻的尘灰,装进骨灰盒,封存起来。今后,大金将与这个冰冷的坛子‘长相厮守’。
父亲走了的这些年,我不常想起他,并非是时光的流逝让记忆变得遥远;而是在鲜活的生命凋零后,幸存者更要以一种遗忘者的姿态重新面对自己,重新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