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的时候,想起无数条游荡过的路。
先是一个慌乱的梦,梦里的人怀着从未有过的坚定跋涉过山川湖海,不明原因也不知方向。梦中的河流闪烁着雪亮的光芒,而远山正迎着夜晚堆叠翻涌而来,日夜颠倒不休,言语断续混乱。
而此刻,我感到数不清的记忆正被不断偷走,残留的是一条条走不完的长路。或是曲折拐进幽深昏暗的角落,或是笔直宽阔载满荫郁樟树,有的通往紧闭着的砖红色大门,有的冲进钢铁城市,在轰鸣声中消耗了所有温度。
譬如五岁前走的路,是一条罕有人迹的胡同,暗黄色土砖铺得坑洼不平,偶尔飞驰过的自行车挤占了一大半空间。两侧的石阶上永远坐着闲聊的人,乡音缠绕不绝,游荡在无所事事的阳光里,而声声犬吠,则笔直冲向晃眼青天。又或者通往小学正门的路,路边的刺青店被涂上神秘禁忌的颜色,卖炸串的爷爷帽子底下是红彤彤的脸。再像是深秋南京的街道,高大古老的梧桐铺开一地影子,柔软灿黄的阳光气势殆尽,从缝隙中摇摇晃晃照下来。
我也幻想走上一条五彩的浪荡的路,路上有疯疯癫癫的人怒吼着狂妄无边的话语,迎面而来的是贫穷、孤独、酒精、不知由来的骄傲、摔碎一只玻璃杯的怨愤以及轰然散落的精神药品。我希望揣着如偷窥别人生活一般的不安与兴奋溜进路边菜市场,看形形色色的脸逼近又掠过,熟食铺前旋转着明黄色的小灯,像是灰暗舞台上彷徨无措的谢幕者。到那时,我会否离这个城市的灵魂更近一点?
在陌生的生命挤挤攘攘的巷子里,带着绒线帽的老人推车缓慢走过,路牌上落下一滴两滴黄昏的太阳。故乡的冬天,早晨摸黑出门买早餐,路灯惨淡昏黄,猫在草丛里舔舐自己的毛,于是黑暗里挤进咕噜咕噜的声音。电影中阿根廷正午的街道,刺眼的阳光拼命地穿透白色衬衣的一角,硬币的脆响敲碎酣睡的梦。每一条热闹的街自有它的热闹,孤独同是。在不被察觉的分分秒秒里,气味以其独特方式喧嚣着,声音以其独特的方式弥漫着。如果有可能,我期望踩上每一条路的时候,都能带着本地人土生土长的默契与异乡人张望好奇的眼光。
如果所有人都能明明白白地记下终其一生走过的所有道路,能不能填满那些空虚到骇人的荒漠世界。我们,会不会惊奇地发现更多的颜色,更多的气味,听见更多隐秘的晦涩的声音。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像在路上的小说家那样随便跳上一辆大巴,穿过葡萄田与向日葵,坐在星空下的屋顶上高谈阔论自己的行程,我们会不会成为那些贩卖“好故事”人,挑着的担子里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间传奇。
哦是了,我也曾走进一条大雨的路,铺天盖地的雨漫溢在森暗夜晚,拥挤着雀跃在模糊的蓝黄色路灯下。伞下即孤岛,噼里啪啦的雨声如叽叽喳喳的人声呓语。那时,身后的楼熄灭最后一盏灯,正试图把触角伸进不为人知的夜色角落里。前所未遇的大雨给人一脚踏进海里的错觉,潮水声泛涌又后退。我奔跑闯过最熟悉的路,与最好的朋友挥手分别,路灯骤时熄灭,黑暗与寂静混合着欢畅的雨的快乐。
那时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想不到此刻清朗的天空、孤圆的月亮下有这样一条曾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路吧。在这条路上散步的人,明天又会搭乘那一辆公车出现在哪一个路口?年轻人要走过多少的路,才会慢慢变老?到了老去的那一天,执迷于行走的普通人书写回忆录,或许会忍不住惊叹——原来,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消磨在了一条条彼此之间毫不相干的路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