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夜。
残秋。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翁用的钩一样。
银钩不停地在秋风中摇晃,秋风仿佛在叹息,叹息这个世界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钓上这个银钩?
这些轻灵跳脱的文字,出自古龙(下文称先生)笔下,是应《明报》之约而作的小说——《银钩赌坊》——的开头。
先生的生平不论是网络还是朋友的访谈都有记述,这个生于抗日战争年代,内战之后随国民党迁台的人,不过是离乱时代的一个缩影。生于乱世之中的人,犹如浮萍一般,漂泊的生活在童年不免会留下印记。这从他的处女作《从南国到北国》中便可看出端倪,那时候先生的文笔青涩,行文上下还有些矛盾,但从文章之中也能看出那个时代人们命运的波折。
他如果按照这个路子一直写下去,成就也不会低于武侠,而华人文坛纯文学写作的排名恐怕也要随之更改,可是没如果。
直至今日,先生仍然徘徊在正统文学之外,这是幸运还是遗憾只有先生自己知晓了。
我们不能忽略童年对人的影响,希特勒和维特根斯坦这两位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在小学时代曾是同窗,而希特勒后来的一系列报复活动,和维特根斯坦有着密切的关系。自经丧乱加之家庭的不幸福,先生的少年时候很叛逆,离家出走,加入帮会,是一个十足的古惑仔。在他的作品里,许多人都无师自通,原因就在于此吧。
先生大学读的是英文专业,所以写作手法偏西方化,而且长短句交错,有时一个字两个字独立成行,而后长句紧接上文,看起来毫无美感,读起来也不似金庸小说朗朗上口,抑扬顿挫。但一段读完后,给人一种清新之感,仿佛品尝美酒,入口之时和平常的酒无甚差别,待酒入肠胃,方觉口有余香。
先生的作品繁多,冒名顶替者更是不少,就是他本人所写,有的令人拍案惊奇,有的则像酒鬼酒后说着疯话,但是这都不影响我对他作品的喜爱,因为这样更加显得他真实,先生之于我是良师益友,而非神明。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白的这首诗被先生稍加更改,好似神来之笔,七种武器随之而来。
微笑,勇气,信心等等,这些生活中人类常见的特质,是先生笔下无往不利的武器。先生构造的江湖,往往是冷酷无情的,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却有一群可爱的人,他们正直善良,让人们在冰冷的世界里感受柔情。
丁晴说过,先生是一流的作家,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
我觉得他还是一名一流的实践者,他一生都在践行着侠义,像书中的人物一样,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是无可比拟的。
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短短八字,强过千言万语。
早在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为侠客们写了游侠列传,可见侠义早已经渗透在我们中国人的骨子里,无论承认已否,它已经是中国人精神的一部分。
有些作家的作品,经过岁月的洗礼,会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好的作品,评论家说了不算,还是留给时间吧。
对于爱情这个主题,先生中后期形成自己风格以后刻意着笔较少,即使描写,也过于苦情。
读者对《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评价趋于两极化,爱他者,说他情深义重,厌他者,说他自作自受。
先生是江湖中人,如果将他笔下的江湖年代、背景、武功全都抹去,几乎就是他的生活。写多情剑客无情剑时候,他正失恋,肯定写不出或者也不愿意写出陆小凤一样的人物。
先生一生红颜无数,大抵都是始乱终弃,临终前,他还在说,我的那些女朋友们为什么不来看我?此话一出,不禁令人动容,真不知该说他是咎由自取,还是造化弄人。
他的好朋友林清玄先生在回忆他的时候写道,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老天没有再给他多一点时间去完成他最后也是最具有革命意义的小说系列——大武侠时代。
在他人生最后的岁月里面,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仍然不停地写作和口述。
如果大武侠时代完成,将与旧式小说隔离,成为完完全全的新派。
如果大武侠时代完成,现在的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
如果大武侠时代完成,对金古的评判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可惜天不假年。
他的一生对不起很多人,也对得起很多人,他虽英年早逝,却一直活在自己的意愿里。
有的人,二十几岁就已经死了,只不过几十年后才入土。和他们相比,我觉得先生幸运多了。
君卒于公元一九八五,我生于公元一九九一,时代相去已远,后生慕君久矣,因未能拜谒君之灵位而遗憾至今。
在台北市三芝乡的北海明山墓园里,先生已经休息了三十二载,生前寂寞相随,身后亦是与寂寞为伍。
倘若有一天,我去台北,定会提上一坛竹叶青或绍兴女儿红,半坛洒于先生墓前,半坛独自饮尽。
道:“老兄,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