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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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归五钱,首乌五钱,桂枝三钱,蛭蝚四钱,莪术一两……

云府臣将药方摊在亮光处细看,除了莪术的量过分了些,也并无其他问题,的确是养血补血的药方。只是这药引……初生十日的幼儿半碗净血!

云府臣一下子气血上冲,欲将手中的方子直接摔在云巫溪的脸上,最后一瞬长叹了口气将方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指着云巫溪的鼻尖骂道:“云家世代为医,仁心仁术。我怎么就教出了你这样医术不正的女儿!这样惨绝人寰的药方你也写得出来!”

云巫溪弯下身子将方子捡起来,边抖落上面的尘土,边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地说:“我既然用了这个药引自是有法子保全孩子的。”

“初生十日的幼儿身子本就虚弱,取半碗血无异于取性命!”云府臣气得下巴上的每一根胡渣都在抖动,“你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孩子,有什么把握这样铤而走险!”

“娘亲的血竭症已经不是普通的药材能医治的了,这药引必不可少。”云巫溪直视着云府臣的眼,有哀求亦有不满,语气依旧有条有序:“您是御医,无诏不得给皇族之外的人诊治。如今娘亲病入膏肓,我身为女儿自是尽一切的可能医治她。请父亲不要阻止女儿!”

云府臣气得满脸通红,却在听见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时满腔怒火生生憋住,良久之后终是化作无声地叹息,他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你愿意如何就如何罢。”

云巫溪敛了敛眼睑,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却在这时传来了管家刘伯的声音:“老爷,偏厅的客人可能要您亲自去见一见。”

云府臣回头看了云巫溪一眼,眼中神情疲惫。末了,挥袖而去。云巫溪低着头,对着父亲离去的身影行了家礼,脸上却始终难掩心中地愤然。

从前她与父亲的关系并非如此的,自从父亲进宫成为御医之后,父女间的感情才慢慢出现了缝隙。云府臣为医为臣总跳不出许许多多的规矩绳墨,在父亲眼中她终归是个医术偏激不负责任的女医。

云巫溪低垂眼睑,敛下了眼中的神色。

云府内院的厢房中。

床榻上的妇人病容憔悴,半盖着锦被,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虽然在睡梦中,但依然紧皱着眉头,看样子睡着的时候头依然痛得无法忍受。

坐在床榻边上的云巫溪听见娘亲的呼吸逐渐深沉,轻手轻脚地站起了身子,将锦被往上拉了拉,又小心翼翼地将娘亲的双手掖进被中。

外间的侍女白芍看见云巫溪端着药碗退了出来,忙迎上去将雕花托盘接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姐,夫人可有好些了么?”

云巫溪疲惫地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里间隔门上的珠帘放了下来。

两人走出了厢房,云巫溪才皱着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娘亲这两日的气色是越发的不好了。”

过量的莪术能利用它本身的毒性达到以毒攻毒的目的,一方面解郁破瘀另一方面还可以克制血竭症引起的头痛。另外几味药材都是行气通血的良药……方子没有问题,难道是药引出了差错?

云巫溪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四弟云飞剑的声音从廊下窜出来:“阿姐!你快去偏厅!”

“出了何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云巫溪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缓缓问道。

云巫溪本只是不急不缓的性子,但此时相比起云飞剑的鲁莽冲动却显得分外的绰有余裕,急得云飞剑光听了一个字就急得跳脚,“来不及解释了!边走边说!”

云飞剑嘴上说着边走边说,下一瞬却倏然间揽过云巫溪的腰身,一跃而起飞檐走壁。云巫溪耳边风声肃肃而过,夹杂着云飞剑着急之余尽是愤懑的话语传进耳中:“那女人死了,她生下来的那孩子回来找阿爹了。”

云飞剑脚尖轻点,稳当地将云巫溪放了下来。云府臣双手负在身后从偏厅里走了出来,身影有些佝偻。跟在身后的就是云飞剑口中刚死了娘亲回来投奔生父的云轻蒲。

云府臣看见姐弟两人直愣愣地站在院中,遂回头嘱咐身后的云轻蒲:“你嫡母如今卧病在床,长兄又常年领兵在外,阿姐便是家中最为年长的孩子了。为父不在家中时,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你阿姐便是。”

云府臣缓了缓然后回过身来交代云巫溪,语气十分的生硬,想来方才因为药方的气还未消:“轻蒲这些年在外面受了不少苦,你好生待她。”

云轻蒲小云巫溪三岁,略长云飞剑几个月。云巫溪的娘亲年轻时脾气犟得谁都无可奈何,当年父亲酒后犯错有了云轻蒲就是碍于正妻才未将她们母子接回府中。娘亲生病的这两年,父亲一直有将两人接回府中的意思,奈何平日里恭默寡言的云巫溪一分不遗地承了娘亲的倔强,硬是逼得云府臣连那女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现下,云府臣当面交代她好生待云轻蒲,她心里最是明白父亲的意思。娘亲躺在病床上还未断气,如今他便急着让她认祖归宗了么,还担心会被她这个嫡女轻待。

云巫溪盯着两滴殷红的血随着碗中轻轻晃动的水左右浮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合在一起,眼底犹疑的神色渐渐变幻莫测起来。

“三姐,你在干什么?”云轻蒲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

云巫溪连头都没有回,不慌不忙地将面前的一碗水顺势倒进窗下的蓄荷盆中,然后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来淡漠地问了句:“你不在房中待着,到东厢来作甚?”

云轻蒲眼底闪过一丝厌戾,脸上堆起矇昧的笑容,还未开口就被云巫溪寥寥几句云淡风轻的话逼得原形毕露。

“若是装模作样地来给嫡母请安的礼节就免了,我替我娘亲谢绝了。另外,父亲昨日晌午就已经进宫去了,看样子没有三天五头是不会回来的,你不用这样白费功夫还没有看众。”云巫溪一贯不紧不慢的调调,听在云轻蒲耳中像极了装腔作势尤为逆耳。

看着云轻蒲恨得猩红起来的双眼却极力克制的样子,云巫溪倒是喜闻乐见,也并未做过多的解释。徒留那女子呲着牙怒目而视,尖细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云巫溪,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我云轻蒲不是任谁都能看低的,属于我的那些我会一样一样地讨回来!”

“所以呢?”云巫溪慵懒地一问,漫不经意间望过去的眼神,令云轻蒲觉得每一个举止神采无不在透露着对她的藐视!

云轻蒲前脚刚走,云飞剑后脚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双手抱胸靠在了熏炉旁的贵妃榻上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睛:“阿姐,你对那人做了什么,怎么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要和你誓不两立的模样?”

云巫溪手中捻了药材,凑近眼前细细地看了看再闻了闻,对云飞剑视而不见。

云飞剑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便听见白芍的声音从外面急急地传来,一踏进房中十分慌乱地禀告:“小姐,夫人她……”

白芍话未说完,房中的两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病榻上的林裳看着床前一左一右站着的云巫溪和云飞剑,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安然祥和。云巫溪上前一步牵起娘亲的手欲号脉,却被林裳反手握住。她笑了笑,“为娘最是放心不下你们两个。我走后……”

“娘亲,别说这些晦气的话,女儿的医术您还不放心吗?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找到适合您的方子的!”

“溪儿,有些事……为娘来不及告诉你了……咳咳……”

云飞剑顾不得礼节,俯身伸了头过去看,床榻上的娘亲眼中渐渐没了神采,眼白一翻人也没了生气。他颤巍巍地将手伸过去试探娘亲的鼻息,眼中顷刻之间涌出豆大的泪水,“阿姐!阿姐!娘亲走了……”

云巫溪抱着林裳的手肘喝斥了声:“胡说什么!大哥在边漠还没有回来,二哥也至今下落不明,娘亲怎么放心得下就这么丢下我们不管呢?不会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人声吵杂来来往往,云巫溪只管驻在床榻边也不许旁人靠近。父亲似乎回来了,指着她张口大骂:“你娘亲生前那样疼你,如今你也合该让她入土为安了!你如此是要大不孝吗?”

云巫溪恍若未闻,细心地替床榻上的人掖好被角,又伸手探了探额头,有些凉,娘亲或许感觉有些凉,“白芍,再拿一床被子过来。对了,把碳火生上,娘亲有些畏寒。”

一旁的白芍看了看云巫溪,又移开眼看了看窗外燥热的三伏天,回过头来时忍不住红了眼眶,移不开步子。屋里屋外的人,都转过身子去默然抹泪。

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迈着急促的步伐从外间挽帘而进,将云巫溪揽进了怀中,轻声劝慰:“溪儿,娘亲累了,让她好好走罢。”

云巫溪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又看了一周屋中的人。身后一步之遥的父亲鬓发霜白,怒容之下面色略显憔悴;月门边上的云飞剑,那样鲁莽冲动的一个孩子,现在却楞楞地窝在一旁难过。云巫溪又将目光放回抱着自己的人脸上,风餐露宿仆仆道途,“长兄。”

云巫溪倒了杯茶递给云熠,云熠伸了手却没有接过去。云巫溪顿了顿,微微笑着,说话慢条斯理的,“葬了罢。”

娘亲下葬的那一日,天有些阴沉,没有雨。云巫溪忽然想起娘亲生前不离身的半诀玉佩还未放进棺中,执意开棺。

做丧事的人都吓了一跳,只当这个说话慢悠悠的姑娘在犯怔。云巫溪上前一步,拦住埋土的人,“开棺。”

“三姐,你胡闹什么!”主事长辈们还未作声,倒是云轻蒲急急的尖声呵斥,与其说是恼怒云巫溪的荒唐,不如说是有些难掩的慌乱。

云巫溪回头看了一眼云轻蒲,漠然问道:“你这是在慌什么?”云轻蒲喏了喏嘴角,最后噤了声,云府臣虽不满云巫溪的荒谬行径,却一时之间也有些困惑云轻蒲的紧张。

云巫溪最后还是开了棺,她一眼便瞧见了娘亲的双唇黛青面色黯沉,以她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分明是中毒的迹象。云巫溪扭头看了云轻蒲一眼,见她惊愕地颤了颤,立刻挪开了身子。云巫溪虽心下骇然,却不动声色地替娘亲佩戴好玉佩,又将有些凌乱的衣袂整理好,娘亲您安心入土。

之后的云巫溪将自己关在了房中,一天一夜不吃不睡。白芍端了饭菜进来本想劝小姐多少吃一点,却见云巫溪倏然推开了房门,当头问了一句:“白芍,娘亲最后一次的药是谁熬的?”

白芍脸上一懵,却仔细回想了一下,夫人的药向来是由小姐写了方子药材也是小姐亲自抓的,最后由她煎好端给夫人……“最后一次的药是西厢房的株儿帮忙熬的。因着她是跟着轻蒲小姐新进府的,那日寻了奴婢说是找不着皂荚便央了奴婢去取,其间炉上煎着的药是株儿守着的。”

云巫溪静默了片刻,说:“那日剩下的药可还在?去取了来。”

白芍很快将药取了来摊开在桌上,云巫溪将各种药材细细分开核对,眸色渐渐深沉。蛭蝚的量她向来控制在四钱以内,但这剂药中的量却足足有一两!

云府臣向宫中告了假,已有多日未回御林苑,云巫溪捧着药直接进了父亲的书房,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云府臣。

云府臣难得没有烦躁地打断云巫溪,皱着眉头听她说完,反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对药物一窍不通的轻蒲指使她的侍女毒杀了你的娘亲?溪儿……任何一位大夫都不敢保证他开的方子从不出差错。”

云巫溪本想应是,但一抬头便看见父亲眼中嘲讽的神色渐浓,忽然之间明白过来,哪怕她有真凭实据证明就是云轻蒲下的手父亲也未必会相信,何况如今仅凭她的一面之辞。

云巫溪拂了衣袂,双膝下跪,“女儿从牙牙学语时就开始跟着二哥辨认药草,三年前父亲被传进宫成为御医,女儿正式接手家中的百善堂。女儿活了这十五年,医治过的人不计其数。”顿了顿,云巫溪敛下眼睑,“可是却始终得不到您的信任,女儿还有什么颜面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

云巫溪言罢双膝跪下端端正正地给云府臣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的身影里藏了无尽的无法言喻的情愫。

云府臣气极,这个女儿的脾气真的是犟得越发的放肆了!“如此说来,你便是爱何处便何处去罢了!”

……

湖上暮色霭霭,两岸群山连绵。

女子一袭单薄的齐腰襦裙,半透的黑色轻袍下隐隐可见银霜色的里衣上暗纹寒梅跃然。女子稍一抬手,隐白的黑纱袖口迎风猎起,自有一股清冷孤然之意。

一叶轻舟破水而来,那男子负手而立,身后青山绿水暮色余晖。男子未笑,脸上的神色却温煦轻柔,说出口的话轻轻缓缓:“姑娘从此以后便随了我的上官姓吧。”

五年后。

月梧幻湖北端,峭山之中,有一无名谷。谷中有医,医术高明,药方怪诞。医者不为悬壶济世,亦不为钱过北斗,但凭心悦。世人谓,此医邪乎。

#文中所涉及的医药知识均为杜撰,不具真实的医学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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