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账之一《永丰算》

大唐贞元十四年腊月初七,长安城的雪下得蹊跷。

怀远坊更夫老吴头缩在坊门下搓手时,瞥见户部度支司的窗棂透出荧荧绿光——那是十六盏青铜雁鱼灯在同时摇曳,灯油里掺了防蛀的雄黄粉,每到核验要紧账目时才会尽数点亮。

"怕是要出大事哟。"老吴头哈着白气喃喃。他永远想不到,此刻库房里那串骤然中断的算珠声,将会撕裂整个王朝最阴湿的疮痂。

戌时三刻,周律的食指停在算盘第七档。人骨珠的棱角在指腹刻出月牙状血痕,这是他核账时的习惯——每当数字出现异样,总要借这粒父亲遗骨的刺痛保持清醒。

《永丰仓秋税簿》摊在黄杨木案上,纸页间的霉斑像无数溃烂的眼睛。周律蘸了蘸砚中半凝的墨,朱笔在"丝路修葺费二十万贯"处悬了许久。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棂,檐角铁马叮当乱响,库房深处铜壶滴漏的滴水声却异常滞涩,仿佛有什么黏稠之物堵住了漏嘴。

"郑主事?"他对着空荡的库房轻唤。本该在此当值的度支员外郎郑昀不见踪影,七摞半人高的账册在烛影里静默如碑。周律起身欲寻铜签子通漏壶,绯色官袍扫过案头,《元和国计簿》突然无风自动,翻到"江淮盐课"那页。

油灯就在这时爆开一朵灯花。

火星溅在贞元十四年漕运志上,将"通济渠疏浚记录"几个字烧出焦痕。周律伸手去拂,指尖却僵在半空——借着这簇突如其来的光亮,永丰仓那笔二十万贯的丝路修葺费,与工部同年漕渠疏浚记录间的裂痕赫然显现。贞元八年大修通济渠耗银十五万贯尚存图录,如今这笔新增款项竟无片砖记载。

寒意顺着脊椎攀上来。周律摸向腰间鱼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钥匙。这是甲字库的通行符,三日前尚书李崇晦亲手交给他时,老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痉挛:"这钥匙...本该在郑昀处..."

库门轰然洞开,风雪卷着个黑影扑进来。

郑昀抱着紫檀木匣踉跄而入,五品绯袍沾满雪泥。周律注意到他鱼鳞纹锦靴上沾着古怪的紫色黏土——这种陶土只在骊山皇陵窑场使用。

"周主事还在核账?"郑昀的嗓音像是从井底传来。他将木匣重重顿在案上,铜锁震颤着发出蜂鸣。周律瞥见对方袖口露出半截焦黑盐引,边缘被腐蚀出锯齿状缺口。

"正要请教郑大人。"周律翻开漕运志,"贞元八年修渠用度皆有明录,如今这笔......

瓦片碎裂声自头顶炸响。郑昀突然扑到案前,木匣撞翻砚台,墨汁泼溅在《江淮盐课》页间。周律嗅到刺鼻的酸味,那是工部匠人用来蚀刻铜模的绿矾水气息。

"永丰仓甲字库的钥匙。"郑昀从袖中抖出蜡丸,喉间发出漏气风箱般的嘶声,"明日寅时三刻,醉仙楼......"

寒光破窗而入。

周律抄起算盘横扫,七根紫檀算档应声而断。最后一粒人骨珠擦耳掠过,将油灯击得粉碎。黑暗中响起瓷器爆裂的脆响,郑昀的闷哼与重物坠地声混作一团。当巡夜武侯举着火把冲进来时,周律正伏在散落的账册间,喉间灼烧的蜡丸裹着铜钥匙滑入胃袋。

"周大人!"

惊呼声中,周律缓缓抬头。郑昀仰面倒在博古架废墟里,半截金丝楠木算档贯穿咽喉,血水顺着"实收不及簿七之一"的字样蜿蜒成溪。尚书李崇晦的怒吼从廊下传来,老尚书绯袍上的獬豸补子在火光中狰狞欲扑。

子时梆子穿透雪幕时,周律终于踏出户部朱门。他刻意绕开金吾卫巡防的承天门大街,沿着暗渠往怀远坊去。冰层下的流水声闷如呜咽,让他想起贞元元年那个雪夜——父亲饿死在县衙粮仓前,枯槁的手掌摊开时,人骨算珠正嵌在带麦麸的血肉里。

"一石粮救五人,千石粮空账,该杀几何?"父亲用枯枝在冻土上刻的算题,此刻正在他靴底吱呀作响。

转过崇仁坊牌楼时,周律猝然驻足。暗巷深处有双鱼纹官靴踏雪而来,紫色黏土从靴跟簌簌掉落。他闪身躲进道旁废弃的碾硙,黍米腐败的甜香混着铁锈味钻入鼻腔。石轮缝隙积着经年的灰,隐约可见"天宝九载"的碾硙铭文。

玉銙相击声清越如磬,来人停在五步开外。周律屏息数着心跳,听见火折擦燃的轻响。燃烧的纸灰随风飘入碾硙,残片上"永丰""甲字"等字眼转瞬成烬。当那双官靴终于离去时,周律的袍袖已被冷汗浸透。

宣阳坊的积雪吞没了脚步声。周律摸出那半张盐引,就着月光细看——被酸液腐蚀的缺口处,隐约露出"天-地-人"三个朱砂小字,正是户部密账所用的三仓暗码。盐引背面沾着褐色的膏状物,他用指甲刮下细嗅,竟是漠北驼队常用的止血草药。

暗渠突然传来冰层破裂的脆响。周律闪电般转身,却见只野猫窜过冰面,碧绿眼瞳在夜色中荧荧如鬼火。他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中衣已与伤口黏连——方才打斗中,郑昀的指甲在他腕间留下三道血痕。

"大人可是迷了路?"

沙哑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周律猛然抬头,醉仙楼飞檐上的嘲风兽正咧着嘴,斗拱阴影里蹲着个裹羊皮袄的汉子。那人抛来枚温热的胡饼,饼心夹着的羊皮纸条被血渍浸透:

"寅时三刻,顶阁见。"

周律捏碎蜡丸取出铜钥匙。獬豸兽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独目处嵌着的珊瑚珠渗出暗红,仿佛上古神兽在泣血。这是永丰仓甲字库的兽首钥,本该与尚书省鱼符一同存放在玄武殿的密匣里。

暗渠对岸突然亮起火光。周律将盐引塞进碾硙裂缝,闪身躲进坊墙阴影。一队金吾卫举着火把逡巡而过,旅帅的佩刀撞在铁甲上叮当作响。当最后一点火星消失在长街尽头,周律突然僵住——他摸到坊墙砖缝里嵌着半片陶俑残肢,断口处的紫色黏土尚带湿气。

更漏声自光宅坊传来。周律望着醉仙楼歇山顶上的残月,父亲临终前的眼睛突然在脑海中浮现。那对蒙着白翳的眼珠始终盯着粮仓方向,直到野狗叼走最后一截指骨时,瞳孔里还映着仓廪高悬的"天下太平"匾。

暗巷深处传来第二声梆子。周律握紧人骨算珠,朝着醉仙楼的狰狞轮廓走去。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就像那些即将被抹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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