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那个暑假,蝉鸣如沸,阳光滚烫地泼在晒谷场上。爷爷的草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被阳光烤得黝黑的下巴。他粗糙的手捏着一颗刚摘下的、饱满的西红柿,递给我:“丫头,尝尝,甜着呢!”红艳艳的汁水在我嘴里迸裂开,酸甜里裹着阳光的气息,瞬间从舌尖甜到心尖。这是乡下奶奶家独有的味道,是城市里那些摆在超市冷柜中、规规整整的西红柿永远无法拥有的鲜活滋味。
爷爷的小院便是我的王国。菜畦整齐,泥土松软湿润,辣椒青翠,茄子泛着紫亮的光,豆角藤蔓沿着竹架奋力向上攀爬,织成一片浓绿的荫凉。我赤着脚在田埂上奔跑,泥土的微凉从脚心直透上来。爷爷提着水桶,慢悠悠地给菜苗浇水,水珠在阳光下跳跃,折射出细小的彩虹。他笑着看我在田埂上撒欢儿奔跑,泥点溅上裤腿也毫不在意,仿佛泥土的亲吻是最自然的勋章。
最让我着迷的,是爷爷那双仿佛能点化生命的手。他教我认菜苗:“瞧,这叶子圆的是萝卜,细长的是葱…” 他蹲下身,轻轻拨开泥土,让我看底下白胖的萝卜雏形,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植物根茎的清冽扑面而来。最神奇的是傍晚,爷爷采来鲜红的凤仙花瓣,加上一点明矾,在石臼里细细捣烂。那粘稠的花泥敷在我小小的指甲上,再用豆角叶子紧紧裹住。我屏住呼吸,像守护一个易碎的珍宝。一夜之后,拆开叶子,指甲便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般的粉红,像把晚霞的碎片偷偷藏在了指尖。爷爷看着我的手指,眼角皱纹里全是笑意:“咱们小雨,好看哩!”
院角那棵歪脖子老枣树,是我童年版图的制高点。它虬枝盘曲,树干粗粝,偏偏在离地一人多高的地方,拧出一个奇妙舒适的弧度,成了我的专属宝座。我攀上去,晃荡着两条腿,看爷爷在菜园里弯腰忙碌的身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风过时,枣树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讲着只有我们才懂的故事。我口袋里总揣着几颗廉价的玻璃弹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被我珍重地藏在树杈的小小凹陷处,像埋下一个个发亮的秘密。
然而,暑假的尾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碎。那晚雷声轰鸣,闪电惨白地撕开夜幕,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瓦片,仿佛要掀翻整个世界。我蜷缩在奶奶怀里,被这从未见过的天地之怒惊得瑟瑟发抖。第二天,泥泞尚未干透,父母的车就碾着泥水,突兀地停在了院门口。没有往年的告别仪式,没有塞满瓜果蔬菜的包裹,他们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急促而不容商量:“小雨,收拾东西,跟爸妈回去!”
我懵了,下意识地攥紧爷爷粗糙的手。那双手曾为我染过指甲,曾扶着我爬上枣树,此刻却微微发凉。爷爷蹲下来,努力想对我笑一笑,可那笑容像被雨水泡发了,沉甸甸地挂在脸上:“听爸妈话,好好学习…放假再回来,枣子给你留着。” 他声音沙哑,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破碎的玻璃。我被他轻轻推向车门,脚下像踩着棉花。直到车子启动,我扑到后窗,只见爷爷站在泥泞的院门口,身影在扬起的尘土里越来越小,最终凝成一个模糊的黑点,被急速拉远的路彻底吞噬。
回到城市,那个暑假的尾声被割裂得如此彻底。新学期的喧嚣很快淹没了我。直到一个周末午后,电话铃声尖锐地划破宁静。父亲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乡音浓重的急促话语。他的脸色骤然褪去血色,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爸晕倒了,在抢救。”
再次踏上回乡的路,车轮卷起的尘土都带着焦灼。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迎接我的不再是满园鲜活的绿意,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菜园荒芜了,野草嚣张地蔓过田埂,淹没了辣椒和茄子。唯有院角那棵歪脖子枣树,依旧沉默地立着,虬枝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句无言的诘问。
爷爷躺在昏暗的里屋床上,瘦得脱了形,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我怯生生地靠近,他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一丝微弱的光在他眼底挣扎着亮起,枯枝般的手在床边摸索着。我赶紧握住,那手轻飘飘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指向窗外——指向那棵歪脖子老枣树的方向。
我的目光随着他颤抖的手指投向窗外,落在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枣树上。一瞬间,所有被城市生活暂时封存的记忆轰然洞开——阳光下饱满的西红柿,捣花泥的石臼,裹着豆叶的手指,攀爬树干时掌心粗粝的触感,还有树杈里藏着的、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玻璃弹珠……爷爷喉咙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如同风穿过枯叶的缝隙,终于彻底消散了。那只指向枣树的手,带着未竟的千言万语,徒然垂落。
多年后一个深秋,我独自回到老屋。院子里荒草蔓生,深可及膝,在萧瑟的风里发出簌簌的哀鸣。我径直走向院角那棵歪脖子老枣树。它显得更苍老了,树皮皲裂得厉害。我踮起脚,手指探进那个熟悉的小小树洞。指尖触到的不再是记忆中圆润冰凉的弹珠,而是一小撮被雨水和时光浸透的、几乎化尽的泥土。几颗残存的玻璃珠子深陷其中,早已黯淡无光,裹满了深褐色的泥垢。我轻轻抠出其中一颗,用衣角反复擦拭,那微弱浑浊的光泽,像蒙尘的旧梦,像爷爷最后望向我时,眼底那点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光。
童年或许就是这样一棵树吧。它在我们懵懂时扎根,拼命向上生长,用浓荫覆盖我们最初的世界。然后,猝不及防地,它被命运的大风拦腰折断。我们被迫离开,带着未解的疑惑和未竟的告别。最终,我们只能在时光的废墟里,弯腰捡拾那些散落的、蒙尘的碎片——一颗褪色的玻璃珠,一道歪脖子树扭曲的剪影,或者仅仅是泥土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西红柿和凤仙花的混合气息。
这些碎片无法拼凑出完整的乐园,却足以刺破岁月的厚茧,让我们在某个瞬间,重新触摸到那早已消失的阳光的温度,感知到那双粗糙大手传递过来的、永恒的暖意。那暖意,便是童年永不磨灭的印记,是生命最初馈赠的、足以照亮此后漫长幽微路途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