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1.
恐龙,原名孔凡龙,因作风凌厉,为人剽悍,揍起学生来如风卷残云而得此雅号。
从帝都的某个名字听起来非常高大上的专科学院肄业后,恐龙来到了我们村中学当英语老师。
当时的江湖是略微险恶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村,叫永顺村,当时在整个永恒乡里,它算地方行政中心,下辖着七个诸侯王国(其实就是七个村),手中垄断着整个乡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资源。于是,十里八村唯一的一所初中,就在我们村建成。
周围七个村的村民们把适龄的孩子们送到我们村的初中上学,年头久了,各诸侯王国被选中的孩子们就开始组织起武装割据,拉帮结伙,巩固自身利益,壮大故乡势力。
每个村的童子军都会推选出一名扛把子(头头),七个村,七位大哥大,江湖人称永顺七星。
可别小看了这几位爷,随便挑出来哪个都是从砖头木棒下摸爬滚打混出来的活爹,说理说不通,打仗不要命,如果涉及到校花归属的重大战略问题,各自的即战力更是可观,最鼎盛的时期曾经在某个下雨天手里拿着铁锹撵着我们村的体育老师满操场跑。当天老大,地老二,七星老三的时候,恐龙来报到了。
传说在那天下午,恐龙在职业生涯第一课上与七星狭路相逢,把七星中的某一星楱的星光暗淡,其他的六颗星星就记仇了。
晚上放学,恐龙一人走在回家的羊肠小道上,(当时他住另一个村),只听得耳边厢响起阵阵杀声,刺斜里六个半大小子横空出世,恐龙健步灵腰闪转腾挪,一只铁棒当啷就砸在了地上。
后来听说……
趁六颗星星摆阵的时候,恐龙把他们给解决了……
从此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喜乐长安。
2.
20岁的恐龙,因完爆七星而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等到我升入中学那年,他已经27岁,年富力强,战斗力和控制力都精进了不少。
小学升入中学,学生突然增多,需要分班,恐龙上任四班班主任。
按照排名划分,第三名的学生和第六名的学生会被分配到恐龙的门下,而我小学时每次考试都是第三。
爸妈耳提面命地告诫我,千万争点气,别再考第三,被分配到四班你会被打死。
我不负众望,一举夺得第六名宝座,被分配到了四班。
面对如此尴尬的局势,我还是胸有成竹的,因为我上头有人:初中的教导主任是我家邻居,我叫他唐大爷,他的夫人是我们的化学老师,他们家隔壁是我敬爱的张老师,教我们数学,兼任三班班主任,而我们家隔壁的蔡大爷是乡镇教育办公室的主任。“哈哈哈哈哈,老子这人脉够硬了吧,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
开学第一天,我打算给他个下马威。
趁着教导主任唐大爷跟他交待工作的时候,我上去一把搂住唐大爷,做撒娇状:大爷大爷我不想在四班。
恐龙果然是对唐大爷敬让三分,他一脸亲切地走向我,一个猛虎掏心将我送到千里之外,并带着歉意地说:滚犊子。(东北方言,麻烦您让一下的意思)
那天放学后,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太恰当,毕竟我还是个孩子,想跟我说两句宽心话,就把我叫住对我说:你他妈给我听好了,甭管你这个大爷那个大爷,再敢有这种拉关系走后门的思想,我打的你大娘都不认!
我当时正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哪受得了这般羞辱,暴怒地回敬道:嗯,知道了。
每一种选择,都是一种命运,无关好坏。
恐龙的个性,让他注定在村子里不太受欢迎。他不通人情世故,觉得那些纯属吃饱了撑的,见到同事或领导招呼也懒得打,人们都叫他“死木头疙瘩”。
有一阶段,校长大兴亲民之风,每天都夹个包挨个教室查课,说是一要整顿学风,二要体察民情。
一天下午,恐龙正在给我们讲语法,校长夺门而入,清了清嗓子:“咳咳,同学们!这个……”
恐龙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直接呛了一句:你查课重要还是我上课重要?你要觉得你行你就上来讲。
气的我们校长一个月都没跟他说话。
3.
恐龙的教学方案比较多样:以狂骂为主,多种打人手段为辅,扇嘴巴子、绝命踹,大别子,过肩摔等生动活泼的教学技巧共同发展。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当时学校里的男生喜欢把音乐和美术教材搜集起来,卷成纸棒子。这种武器因取材便利,制作易上手,密度高,打人疼,短小精悍方便携带而风靡一时。
恐龙在一次偶然的没收武器的环节中,发现了这种新型战备。他两眼放光,如获至宝,当即宣布:今日起,每天听写一个单元的英语单词,无论男女,错一个字母,打一棒子,上不封顶。
这项新政数次引发了小规模的群众起义,恐龙也表现得比较耐心,谁反对一次,他就用棒子“解释”一次,几次下来,大家异口同声:新政好!
在恐龙温柔的教导下,我们的成绩和屁股一样,肿的越来越高。
一日,我冒死进谏:老师,别这么严了,大伙都受不了了。
他开出条件:想当英雄啊?英雄不好当,今晚回去背七个单元的单词,明天只提问你一个人,错一个字母,全班每人领一棒子。
那天夜里,我刷单词刷到了后半夜一点多,五点钟起来又复习了一遍,感觉问题不大。
课堂上,全班的空气都凝固了,我站在黑板前,每个同学随机挑选一个中文意,我负责在黑板上写出对应的英文。
本身就背得不熟,外加太紧张,越写到后边越紧张,前边的单词全对了,就差最后一个。这时,不知哪个龟孙摆了我一道,挑了个最难写的单词提问我,我又气又急,满头大汗地站了一分多钟,愣是没憋出来。
恐龙走到我身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念出一个单词,迅速闪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居然在帮我?我飞快地把最后一个正确答案写在黑板上,台下掌声雷动。
放学后,恐龙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补上了全班同学的那些棒子,边打边对我说:记住现在的疼,逞英雄之前要想好做狗熊的可能。
4.
人都是越得不到越想要,整个初中时期,我都想让恐龙夸我一次,因为他光打我了,更多的也是骂。
我考个好成绩高兴两天,他骂我没出息;
我没考好失落一节课,他骂我没韧劲;
我下课出去更大伙疯玩一会,他骂我臭得瑟(东北方言,行为轻浮之意);
我埋头苦学谁也不搭理,他骂我像机器;
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在他那,怎么着都不行。
有年教师节,家里的果树结了很多果子,我拎着个大筐送到他们家,他非常热心地接了过去,还问我进屋坐坐不,我心说终究难免脱俗啊,送个礼立马就变脸了。于是道:不了不了,很感谢老师对我学业上的教导和帮助,这点东西不成敬意。
恐龙站在门口咣的一声把门带上,大喝道:真他妈矫情。
我彻底无语了……
当然,在我仅有的记忆中,他还是昙花一现过的。
村里的初中每逢周一早上会举行盛大的升国旗仪式,有时候家长都过来看热闹。
刚开始大家热情高涨,时间长了都有点腻歪,人越来越少,唱国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像蚊子叫。
每个班都有一个同学轮番的在升旗仪式中做国旗下讲话,拿个大喇叭冲大家巴拉巴拉地说,到最后都变成了例行公事喊口号。
有一天轮到我上去讲,当时也没准备讲稿,就想说几句人话,我发觉大伙对国歌的嗨点越来越低了,就在那天义愤填膺地输出着国歌的由来,它的重要性,以及和流行歌曲的本质差别。
同学们的反应可想而知,有的听进去了,有的直接小手一挥:去他妈的,傻叉。
我灰头土脸走下台,人群都解散了,老师和领导们也一个个从我的全世界路过,他们都没说什么,我就像个木桩子一样被接二连三地绕了过去。
恐龙也绕了过去。
恐龙又倒车了,退了回来。
拍拍我后背,眼睛四处看着别的地方:捍卫常识,不错啊,你,不错!
那天的天是蓝色的。
5.
中考之后就再也没怎么见过恐龙,听说他有一次下手重了,孩子的家长把他告到教育局,他被停职了一段时间,还赔给那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几千块钱。
后来又听说他复职了,下手还是那么重。
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坐客车回家,下车的时候正好看他坐在摩托上,一眼一眼地向车里看。
我欢喜无量:老师!好久不见!真没想到您来接我!
他把烟掐灭,冲我吐了一口气:看见你师娘了吗?他好像也坐这趟车回来。
我:……没看见。
他哦了一声。
我说:老师,县里可好了。
他又哦了一声。
我说:老师,你最近咋样?
他说没咋样。
我说老师,我都想你了。
他深沉地叹了口气:回家找你妈去。
我悻悻走开,只听到身后的他掏出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师娘说着:靠,也不是这趟车啊!
从那以后,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听过他。
前几天放假回家待了几天,跟妈聊天的时候问她以前教我的几个老师现在都怎么样,东加长西家短的,每个人的日子都多少有点变化。
我一边应着一边感叹,最后问:孔老师呢?
我妈却说不知道,她也没听说关于孔老师的任何事,可能这么多年都那一个样子吧。
我有点失望,我妈说:我跟你说过没?你高考办升学宴那年,他也去了,和教你的那些老师们喝到大半夜,他刚开始话不多,后来可能是喝多了,也开始聊,他在酒桌上说“韩云鹏的小学老师也是我的小学老师,所以说这么一算呐,他算我师弟。我这个师弟,好样的,是我的得意大弟子,哈哈哈哈……”
在我打这篇稿子的时候,我爸打电话问我:听说你那本书出版了,村里的老师们都特高兴,说是要到学校里面做宣传,让村小学和初中的学生们人手一本,给你捧场。
我说什么也没同意,我爸也就此作罢。
我知道我的师兄在看着我,他不希望我这样。
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写道:“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寿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是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恐龙先生,这篇文章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