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帝垣七宿转杀阵  浑天四象化厉形

      日月如梭,寒暑易节,不经意间,残冬腊月已尽,时已武德二年初春,余寒料峭,天气清泠,谷州郊野丘陵上,冰雪尚未消融,依旧琼堆玉砌,银装素裹,一片晶莹剔透。这谷州扼咽崤函入口,本是东都西门锁钥,现却为李唐所据,此于郑主王世充来说,自然若有芒刺在背,教人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于是,乘着邙山击破魏军之余威,王世充已亲率万余东都军精利,气势汹汹,挥师西进,开始攻略谷州。

      自邙山之役,一举击溃李密、纳其故将旧地以来,王世充声威大振,他便趁热打铁,矫皇泰主之诏,假黄钺相国,擅权专政,总领百揆,并加九锡,建天子旌旗,出入警跸,这行径如似王莽谋汉先声,看来离那篡盗之事,亦不远矣。可尽管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王世充鉴于隋帝专暗,倒还广开言路,于上书陈事,躬自省览,殷勤慰谕,另为体尽下情、收揽人心,他又立三牌于府门外:一求文学才识,堪济时务者;一求武勇智略,能摧锋陷敌者;一求身有冤滞,拥抑不申者。数月下来,经王世充这般经营打理,东都洛阳也有模有样,算是有了些逐鹿中原之底气,故眼下袭取谷州,进图关中,亦可谓势在必行。

      如今郑军征西,此刻其主力正营于九曲县与唐军守将任瓌对峙。之前两军数度小战,各有胜负,不过这一清晨,王世充终于拔寨而起,倾巢出动,以瓦岗降将秦琼、程咬金、罗士信、单雄信等为大将,直逼唐营,以期一鼓作气,夺下谷州。日上三竿,云开晴霁,万里长空,一碧如洗,郑军登上九曲原,迎着唐军铺开阵仗,坚甲利兵,拔剑张弩,荷戈持戟,严陈以待。而中军相国郑王锦幡华盖之下,王世充一身金甲玉带,按刀盘马,威风八面,其一番神色,较之月前鏖兵北邙山之时,还多了几分凌人盛气。

      恰此逢唐军任瓌麾军前来应战,前头小校来报,龙骧大将军秦琼等请缨出阵,王世充大喜过望,即拔刀一挥,于左右说道:“传令击鼓,于孤之大将军助威破敌!”话音刚落,战鼓擂动。隆隆声响之中,但见前军三人三骑,金刚怒目,龙行虎步,并辔而出,一持双锏,一操板斧,一提银枪,这不正是秦琼、程咬金、罗士信三人。

      秦、程、罗等皆曾是魏军骁将,先前李密败绩邙山,他三人走投无路,又为旧僚单雄信等劝说,方才改事东都,并被委以重用。王世充知秦、程、罗等勇猛果敢,能征善战,如今见其一同出阵,他还暗自欣喜。可怎想三人行出百步,忽然勒停,一并翻身下马,于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跪拜,顿首于地。事出突然,始料未及,王世充如坠云雾,他正待出言问询,却听得秦琼朗声说道:“我等荷公殊礼,深思报效,怎奈公性猜忌,喜信谗言,却非我等托身之所。今不能仰事,唯叩首以谢公识用之恩,并请从此辞,望公恕罪。”王世充也算厚待秦、程、罗等人,但终究留不住其心,他听罢此言,愕然噎语,又羞又怒。

      王世充尚未回过神来,秦、程、罗三人又各自翻身上马,望对面唐营军阵奔去。而正此刻,郑军前沿忽闻有人呼道:“秦公留步!”说话声中,又一骑奔出,直追三人而去。秦琼等被人喝住,回头看去,单雄信已提槊拍马而至。罗士信于他此前欲擒杀自己邀功投敌怀怨在心,当即拔枪冷冷奚落道:“单大将军此来,莫非又要取我等首级献于王世充?”但毕竟几人都曾共事瓦岗,尤其秦琼、程咬金二人,仍有旧谊未了,单雄信仍耐着性子好言说道:“郑王待各兄弟不薄,何以临阵出奔?”秦琼抱拳而道:“我观王公,器度浅狭而多妄语,好为呪誓,此乃老巫妪也,岂是拨乱之主?!单将军不若随我等同去。”的确,王世充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绝非英明之主,稍有先识之人都看的出来,单雄信也是心中明白,他听得此言,禁不住彷徨起来。秦琼见状,又说道:“如今关中君圣臣贤,应天命人事。单将军又何必犹豫?”看来秦琼等人已打定主意投奔李唐,一想到先前李密亦投关中,他与自己已成水火,两人又岂能同朝共事,于是单雄信只得把心一横,说道:“人各有志,既然诸位去意已决,单某也不作强求。”说着,他又正颜厉色,抱拳而道:“诸位此去保重,他日沙场再见,单某亦不会手下留情。”话音刚落,他计无反顾,拨马便回郑军战阵。

      王世充见单雄信去而复返,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秦、程、罗三员大将于光天化日之下甩手离去,大挫郑军锐气,王世充又是妒恨,又是沮丧,哪还有心思再与唐军作战,他迫于无奈,也只有草草收兵了事,且按下不表。再说与此同时,据九曲县西不远,永宁县郊荒野,杨玄瑛正独坐于洛水河浦,还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忽逢澧兰快马自东奔来,直抵她身前,下马而道:“公主,奴婢昨夜已去前头探过,确有一路东都兵马正营于九曲,与我军对峙。”杨玄瑛听罢,立起而道:“可知谁为此路东都军主帅?”澧兰说道:“东都军连营下寨,戒备森严,奴婢也不敢太过靠近。不过观其声势浩大,且中军大帐又隐约可见相国郑王大旗,想必该是王世充亲率。”既然王世充亲临前线,王婉儿、宇文博、郭士衡等人多半也会同来,想到此处,杨玄瑛说道:“澧兰来去奔波一宿,想必已是疲累。我等就于此歇息半日,待入夜再往九曲过去瞧瞧。”

      两人就地休憩,养精蓄锐,直至夜幕降临,杨玄瑛起身整理鞍马,正准备上路东行,忽闻西北山林中一阵急蹄之声,约莫七八骑,由远及近而驰。西北方向,乃唐属永固城,有人自那里过来,杨玄瑛只道还是一路唐军,她也并未放在心上,仍自顾将行囊搁上马鞍,又于澧兰说道:“走吧,趁着天黑,正可去探探东都军寨。若有机会,可闹上一通,倒是件快意之事。”可澧兰却忽露惊慌之色,将手一指说道:“公主,那些人似乎冲我等而来。”杨玄瑛抬头望去,果然见一队人转过方向,恶汹汹直撞这边过来,而为首那人,身背一杆虎头金枪,来者可不正是郭士衡。

      冤家狭路相逢,眼见郭士衡身后还有七星官跟随,杨玄瑛赶紧抽出流云槊操在手中,又忙于澧兰说道:“这几个仇家不易对付。澧兰速取兵刃,紧随我身旁,听我号令,切记不可轻举妄动。”说话声中,她已横过短槊,全神贯注戒备。澧兰见此情形,亦不敢怠慢,急忙自马背上取下一柄长剑,又奔至杨玄瑛身旁。两人操兵并肩立定,正见郭士衡已至,将手一招,七星官围上前来,不由分说,下马亮刀,于杨玄瑛面前列开北斗之式,虎视眈眈,直盯着她与澧兰二人。

      杨玄瑛自入关中以来,便知道总有一天还需面对浑天阵,也时常思索破阵之法。但此阵这四象二十八宿变化,只是踩了一个浑天诸星宫之位而已,其中并无生克之理,故此教人难以作出预判,杨玄瑛绞尽脑汁,还一筹莫展,更没想到重逢七星官竟又如此之快。现今虽仍无破阵之策,却也无处可避,况且邙山北段上郭士衡险些命丧她手,当下见她落单,怎甘轻易罢休,想到此处,杨玄瑛集中精力,暗中蓄劲,以备七星官猝然出手。

      此时,郭士衡仗着虎头金枪,已踏上北辰紫薇帝星之位,狞笑一声说道:“女娃儿别来无恙。未知现下魏王可好?”郭士衡并不知李密罹难之事,只是随口一言,但杨玄瑛听在耳中,还觉得似刻意讥刺,她拂然作色,冷哼一声说道:“魏王安好,本姑娘这就送你见他去!”郭士衡一愣,又啐一声骂道:“败军之将,何足道哉。今日便将你拿下,再去寻李密,也是大功一件。”说着他振臂一抖金枪,七星官即刻腾身跃起,齐喝一声,七柄钢刀,似狂风暴雨,急袭而至。

      大敌当前,间不容发,杨玄瑛忙于澧兰说道:“这几个贼人甚是辣手,澧兰看我步伐进退,切勿贸然行事。”说话声中,她提足踮步,投袂而起,俄然甩出一道金练,便扫冲在最前头的贪狼。澧兰自随平阳公主习艺来,虽曾未实战对阵过如此凶悍之敌,不过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只见她娇叱一声,左手捏诀,右手挽过一个剑花,顺势一跃,已紧随杨玄瑛迎敌而上。此刻七星官正以贪狼为东井鹑首,列南方朱雀之阵,刀锋过处,猛焰从生,燎火蔓延,劫烧大千,洞燃三界。七星官上手便是杀招,不留情面,置人死地,看来也是对杨玄瑛有所忌惮,莫敢大意。

      七星官锐气劲盛,攻势凌厉,咄咄逼人,与其针锋相对显然并非明智之举。杨玄瑛依旧先取守势,见招拆招,以期立足不败之地,再伺机寻求反击。众人搅作一团溷战,七星官越走越快,频频变阵,刀光似水,人影如潮,此去彼来,凶凶烈烈,丝毫不容人半分喘息。但这一次杨玄瑛也非孤军作战,她身旁还有澧兰仗剑挺力相助,当下只见澧兰叱咤来去,其一手剑法,连扎带挑,断蛟刺虎,使得风生水起,还教人不敢小觑轻视。两人一经联袂,相互补位协防,杨玄瑛压力骤减,顿时觉得已不似前几遭独斗七星官时那般来的吃紧,这省下不少精力,倒令她可耐心与七星官游斗周旋,以仔细查探浑天阵之软肋疏漏。

      但澧兰毕竟尚且年幼,还显得稚嫩了些,她临战经验不足,一上来便不遗余力,使尽剑招,难免后劲不足,转眼数十合换过,她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手头剑法亦有所拖滞。郭士衡还眼尖之人,瞧见澧兰力有未逮 ,心生恶计,他猛然拔足纵身一跃,挺起金枪,厉声喝道:“先攻下那小雏儿再说!”话音刚落,七星官已然会意,不约而同一转刀锋,霎时雾涌云蒸,青龙出世,巨门、贪狼双刀分进合击,又缠又绞,粘上杨玄瑛手中金槊,令她不得抽身。于此同时,廉贞、文曲一面乱舞大刀,一面欺身插上,硬生生将杨玄瑛与澧兰二人给隔了开来,令其不得呼应。而心宿禄存更是步伐敏捷,兔起鹘落之间,早已逼近澧兰,并引动破军、武曲奋扑左右,一竖刀连连猛斫,一横刀迭迭劲扫,刃芒起处,还似风雷狂走,电雹怒下,骇得澧兰花容失色,一脸煞白。

      发引千钧,生死一线,杨玄瑛正被巨门、贪狼牵制,进退两难,又乍见澧兰遭人围攻,危在旦夕,她无暇顾及,不禁一声惊呼。不过好在澧兰处于险境中略有慌乱,总算还头脑清醒,身手矫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猛然仰身一个跟斗向后翻去,正躲开武曲一刀,未及站定,她又举剑迎着破军之刀一撩。但闻砰一声响,星火四溅,刀剑相交,破军这一招势大力沉,虽占得上风,劈断长剑,刀锋却失了劲道准头,仅贴着澧兰肩头掠过,只擦伤了她一些皮肉。

      澧兰侥幸闪过两人合击,暗呼一声“好险”,惊魂甫定,却又见禄存得势不饶人,忽一个辗转腾挪,引动青龙之阵蜷首摆尾,由巨门、贪狼一并拦住杨玄瑛,破军、武曲绕至自己身后,截断退路,廉贞、文曲即轮臂挥刀,张牙舞爪,攫鸷之势,逼上前来。当下手中长剑已折,又没有杨玄瑛策应,澧兰岂敢接招,她不假思索,举起断剑护住当胸,拔足奋跃,娥影倏忽飘过,不想竟落在禄存身旁,恰巧将他去路堵住。眼见两人相距不过一步之遥,澧兰猝然挥起断剑直劈禄存。

      青龙之式进退显然由心宿引动,澧兰误打误撞,贴近并骤袭禄存,大出众人意料。先前杨玄瑛接战青龙式之时,也曾尝试抢攻禄存破阵,不过每每皆被七星官临机变阵化解,故此刻心宿走位骤遭截击,七星官若要继续演阵,势必改式应对。杨玄瑛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赶紧大声呼道:“澧兰速击南宫朱雀柳宿之位!”说话声中,她腰支一摆,提踵旋步,燕跃鹄踊,纵身腾击,已直取西宫白虎毕宿位。眼下七星官换阵,禄存有柳、毕、危三宿位可走,若然杨玄瑛与澧兰可抢下柳、毕两位占得先机,反客为主,即可逼迫禄存走北宫危宿,令浑天阵采取守势。

      杨玄瑛自以为只消预判阵中一人走位,便能击敌在先,将其阵脚打乱,但事与愿违,澧兰并不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方位,她闻言却是骤犯迷糊,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而此刻,巨门已踏上鬼宿位,狞髯张目,化火鸟之头眼,奋迅而起,文曲、武曲随之占星、翼二宿,展翅云翔,连带动禄存居柳宿、破军居轸宿,两柄凶刀,还似坚喙利爪,一高一下,直冲澧兰扑杀而去。   

      这一次七星官避强凌弱,合力主攻澧兰,她仅凭一柄断剑,如何能当。铓气弥鋭,攻势炽然,灭顶之厄迫近眉睫,澧兰无处趋避,只得硬着头皮,舞起断剑应招。但闻铿锵一声,破军先抵,手起刀至,方敲下澧兰手中断剑,左手又猛挥一拳,正中她心口。这一拳刚劲有力,只见澧兰当即闷哼一声,踉跄连退数步,又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仰面栽倒在地。

      杨玄瑛乍见澧兰被人击倒,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还不知生死如何,立刻乱了心神,她骤然搅动金槊,连刺张宿廉贞,只急欲突破七星官,去查探澧兰伤情。她这一通胡打毫无章法,恰中人之下怀,郭士衡阴毒一笑说道:“女娃儿今日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就擒。”他说话声中,七星官正欲围攻杨玄瑛去,岂知却忽起嗖一声尖啸,一支劲矢破空疾飞,直扎郭士衡背心。暗箭猝不及防,郭士衡轩轩自得之际,怎料会有人偷袭,他听得风声,惊诧色变,仓促间回枪一撩,虽打落飞箭,但也湿透一身冷汗。

      此刻,又一阵奔蹄骤至,郭士衡扭头望去,只见三骑叱咤驰来,为首一人刚将一张长弓挂上马背,又取出一双金锏,这不正是秦琼,而其身旁两人,正是程咬金与罗士信。按说秦、程、罗三人该在九曲从征,不知为何离队来了永宁,郭士衡还暗自讶异,三人却已逼近,程咬金还挥起板斧,猛然喝到:“郭将军几个汉子,群攻一个姑娘家,羞也不羞,还不助手!”声若雷霆,慑人魂魄,七星官闻之一颤,也顾不得再斗杨玄瑛,齐身跃到郭士衡面前,又列阵应敌。两边人对峙,互不示弱相让,半晌,郭士衡哼一声说道:“汝等不在郑王身旁,来此作甚,还放冷箭伤人。”秦琼回道:“王公非济世之主,我等已请辞而去。”郭士衡明白过来,嗤之以鼻,骂道:“几个降将,果然改不了德性,朝秦暮楚,反复无常,待我擒汝回见郑王去。”看来他仗着七星官在场,也是有恃无恐。

      三人之中数程咬金性子最急,他听到此处,吹嘘瞪眼,凭空抡起大斧,横竖两下,虎虎生风,还扯着嗓门说道:“素闻郭大将军手下七个小鬼,能演个什么浑天阵,今日正可领教一番。”七星官自出道来还未受过挫折,何堪如此挑衅,七人当即亮刀,列出北斗之式。眼看恶斗一触即发,不远处却又有人兀然冷言而道:“来者可是东都王世充麾下之人?你家主子早已败归,怎来胆量于此处叫嚣!”众人循声看去,却是两名陌生女子,其中年长一名少妇,一袭红衣,狂艳似火,举手头足之间,气韵脱俗不凡,再看其身后另一名少女,身着宫装,手持长剑,怒目而视,看似也非等闲之辈。

      郭士衡不识来人,将她二人打量一番,又睨着眼说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那红衣女子说道:“我乃秦王府上幕宾。如今秦王挥师已至永固城,你若再不去救你家主子,恐怕只得随我一同去于他收尸了。”秦王李世民平薛之事,郭士衡亦有所耳闻,他闻言俄然惊愣。半晌,他方才回过神来,转念一想,秦王若是东征,其行军驻地,又怎能如此轻易泄于他人,这红衣女子多半还是虚张声势。不过当前聚来敌手已五人,若再与杨玄瑛联起手来,七星官怕也讨不到便宜,多半还是两败俱伤收场,况且此处距要塞永固城不远,敌境之内行事不宜太过张扬放肆,想到此处,郭士衡哼一声说道:“也罢,今日不与汝等计较。他日沙场相会,再一决雌雄。”说话声中,他已携七星官上马绝尘而去。

      也正郭士衡、七星官与秦琼一众人对峙说话之时,杨玄瑛急忙跑至澧兰身旁,将她扶起,一探她尚有鼻息,可连呼数声又不见她转醒应答,杨玄瑛顿足捩耳,举止失措。恰逢郭士衡等人退离,那宫装少女亦奔上前来,一见澧兰面无血色闷绝在那,不禁垂泪急道:“公主,澧兰怎会如此。”杨玄瑛这才发现,先前来的两名女子,竟是沅芷与红拂。澧兰受伤,皆因杨玄瑛而起,此时她引咎自责,黯然而道:“皆怪我一时大意,实愧对澧兰。”话音刚落,红拂业已走近,说道:“澧兰姑娘伤势不轻,玄瑛妹子速带她随我一同回长安,去寻宫中御医于她施救。”如今看来,不回长安也是不行了。杨玄瑛虽然心存芥蒂,可救人性命要紧,她也无从选择,只得勉强点头应之。

      秦琼、程咬金、罗士信三人听说红拂乃秦王府上幕宾,还乐意与之结伴同行,几人当即上路西归。途径永宁县时,众人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沅芷请来县里郎中为澧兰把脉开方。用过两贴伤药,澧兰总算转醒。不过她伤及脏腑,气郁血滞,还显得亏虚,无力起身。一行人于永宁县留宿一晚,次日清晨,雇来一辆马车,载上澧兰,便走崤函山道,经陕州踏上回京之路。数日后,一众人归抵长安,秦、程、罗谒拜唐主李渊、各自受官之后,又由红拂引见,入事了秦王府,三人面会李世民,颇得其赏识,皆被委以任用。而杨玄瑛、沅芷则回了瑶光殿中,两人只顾奔走寻人救治澧兰,也无心过问朝廷军政之事。

      转眼已是仲春二月,草长莺飞,花开时节。澧兰经人连日悉心照料,已然痊济,恢复元气,又如往昔一般活蹦乱跳,瑶光殿中沉闷压抑之氛,也终因她伤愈而渐渐消散。这一日红拂又来瑶光殿拜访,原来不久前河西李轨已为安兴贵使诈用间而剿灭,之后吐谷浑可汗伏允因其质子获释而遣使入贡归唐,再加近日荆襄朱桀亦因不敌淮安土豪杨士林而前来请降,李唐关中之势日盛,秦王提议东征克取洛邑平定中原,已获唐帝许准,此刻关右各路军马听受节度正聚往长安。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杨玄瑛对东都时局了然于心,故李世民还愿她随之从征。无论当年杨玄感起义,抑或李密争霸中州,皆是起于谋洛阳而覆于攻洛阳,日居月诸,斗转星移,看来这其中不解之缘,难泯之恨,几经轮回,终需当归结于洛阳。想到此处,纵有嫌隙,亦当暂搁,杨玄瑛思量许久,还是将此事应承下来。

    不过鉴于杨玄感、李密均折于东都城下,杨玄瑛还存隐忧,便于红拂说道:“洛阳城坚壁厚,且王世充又是工于心计之人,此番东征,小妹尚有一请求,还望秦王殿下应承。”红拂说道:“秦王也是深明事理之人,玄瑛妹子但说无妨。”杨玄瑛说道:“还望秦王拨其府兵八百骑,以供小妹驱使调度。”红拂笑道:“玄瑛妹子承越公遗风,巾帼不让须眉,姐姐甚是佩服。不过秦王府上强将如林,这上阵冲锋杀敌之事,还是交由他们去吧。”杨玄瑛说道:“李公子邙山一败,还在于虚骄轻敌,其实王世充麾下亦不乏智勇之人,不容小视。秦王若与小妹这些人马,有朝一日定能派上大用。秦王如若不允,还请恕小妹不能随行从征。”红拂迟疑片刻,说道:“八百骑于秦王府来说,应不在话下,玄瑛妹子放心,此事包在姐姐身上。”

      送走红拂,杨玄瑛折回殿中,唤来沅芷、澧兰,又取出沈光那柄陌刀,便问她二人道:“沅芷、澧兰可知宫中有巧匠能打造此刀?”澧兰抢着说道:“军中专有铸铁之工,仿造此刀,又有何难。”沅芷却接过陌刀,轻抚刀身刀背,说道:“如此细长锋刃,却又厚重结实,刚而不折,坚利吹毛可断,若要仿造此刀,奴婢看来,还需承务郎宇文温宇文大人指点。”杨玄瑛并不熟唐室朝廷官僚,便问道:“那宇文温是何来历?”沅芷说道:“宇文温乃安平公将作大匠宇文恺少子,工艺出众,远近闻名。”宇文恺之名,倒是如雷贯耳,不仅当年震慑虏庭之风行殿、六合板城皆由其设计而建,连东西两京新都亦是由他与杨素一同主持营修,杨玄瑛听到此处,大喜过望,于沅芷说道:“沅芷明日替我去拜访一趟宇文大人,呈上此刀,务必请其相助,打造此刀。”沅芷称诺,收起陌刀,又忍不住问道:“恕奴婢多言,军中利器无数,公主为何独看中此刀。”杨玄瑛起身踱至堂前,面东遥望,许久,她轻叹一息,还似自言自语而道:“佛祖座前护法大鬼神王转生降世,大兴坊间传言虽不足为信,可能否破其不败金刚之身,或许还当仰仗此刀。”沅芷欲意再问,杨玄瑛已转过身来,于她二人说道:“此役征东,迟早再会七星君。以沅芷、澧兰之剑法,若得我指点,再合我三人之力,必可破他浑天阵。”澧兰仍恼恨为七星官重伤,闻言拍手叫好,迫不及待说道:“如此甚好,奴婢这就取剑去。”杨玄瑛浅笑而道:“澧兰莫急,先取纸笔。且待我为你与沅芷演浑天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幻化之法。”

      此后一连十数日,杨玄瑛一面授沅芷、澧兰星象之术,一面与其切磋剑法武艺,瑶光殿小院之中,昼夜时常可闻此起彼伏铿锵之声,可见金槊银剑纵横飞芒,好不热闹。此间还逢宇文温受命来报,已着人熔炼镔铁,尝试铸造陌刀。而未过多久,红拂也带来回讯,李世民允其所求,精挑麾下八百从骑,授于杨玄瑛驱使。杨玄瑛择日阅毕此一众人,见其个个虎背熊腰,身强力壮,出入如飞,她甚觉合意,这便将其分拨编队,亲临指挥,令其开练太乙九宫之阵。

      时至四月,关中唐军主力集结,长安城内厉兵秣马,整军经武,现今已做足东征战备。此刻杨玄瑛麾下八百骑也已初熟太乙之式,毋需她琴音催引,亦可大致跑位转阵。不过此前九宫阵乃守成之式,多借助峡谷山隘等地利之便作伏击之用,而东都洛阳处伊洛两水平原之上,即便城北邙山南坡亦是地势平缓,还无合适布阵之处,于是,杨玄瑛又突发奇想,竟使骑兵代步卒演试阵形,以期结合发挥马军作战机动能力强劲之优势,将九宫阵转为适宜平原作战的主攻之阵。

      但如今天下动荡乱世,诸侯割据,有意争鼎之人又岂止东都王世充一家,风云变幻莫测,这时局走势,又岂能处处如人所愿。眼看唐军出师在即,怎想倒先北境传来战报,始毕可汗见李唐异军突起,还怕他坐大威胁突厥,于是弃约背盟,一番怂恿,惑使马邑刘武周、朔方梁师都相继举兵南侵。五月,刘武周面北称臣,受封号定杨可汗,建元天兴,在始毕可汗以五百骑相助之下,祭起狼头大纛,挥师越过勾注山雁门郡,于黄蛇岭全歼唐将车骑将军张达所部,兵锋直指太原。这太原不仅乃山西重镇,并州要冲,更是李氏起兵之地,唐室龙脉所在,李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故此他只得暂时搁置东征之事,并以齐王李元吉为并州总管、镇北大将军、太原道行军元帅,督河东十五郡诸军事,赶赴急援并州。

      此番李渊弃秦王不用,任命其三子齐王为帅出征,乃太子建成所谏,亦有担忧秦王功高承乾,故存籍此遏其势力,扶植太子之意。可所托非人,李元吉骄奢虚浮之徒,又是年少轻狂,难当重任,他此去竟让人大失所望。短短数月,并州败报频传:六月,刘军攻克平遥,围攻太原;七月,介休之战,裴寂败走;八月,太原沦陷,李元吉只身逃亡;九月,晋州告破,绛州告急;十月,刘军乘胜长驱,夺取龙门,其先锋宋王、西南道大行台宋金刚陈兵黄河东岸。至此,并州境内,已再无可拒刘军之师。长安朝野孰料刘武周伙同突厥此番南侵似风卷残云,锐不可当,所向皆靡,兵威远胜西秦薛举,现今看来,收复河东一事,最终还得秦王李世民挂帅出征讨贼,这正是:

      鼙鼓经年杀伐乱,烽烟卷地兵灾连。

      战罢秦陇征朔北,将军戎马难解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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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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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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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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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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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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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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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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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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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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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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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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