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生性木讷寡言的缘故,我曾经总是不太善于拒绝。
幼时更是如此,几乎从不拒绝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的形形色色的要求。
印象里只有一次。
那是童年秋天的下午,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我最好的朋友。好在他并没有生气——确切的说,应该是忘记了——而是显得很诧异。像是看见根茎腐烂及至散发出仿佛幽绿色气味的铁树,在来年春天的园子里绽放出朵朵旖旎粉嫩来。
但那只是个例。十八年来,我终究,终究是无法逃避那些沿途风景中具有强酸性侵蚀的黑暗空气进入我的生活。
那是七月流火的炎炎夏日。一个满脸麻子的学姐就在半路拦住了从中国移动搭的的工作棚旁路过的我。
“同学,需要办卡吗?”
于是我站住,在人山人海中扶了下眼镜。
她满头的汗,用培训课上学来的专业技术僵硬地咧开嘴,露出固定数量的洁白牙齿。像非洲大草原上的花纹斑斓身形矫健的成年豹子饥渴地盯上了瘸腿的半岁瘦小公山羊。
我在莫大的恐惧中不能自已,拼尽全力颤抖着张开口,鼓足全身勇气,试图向她解释我并无此意。于是空气哗然,在高温阳光下显得愈加闷热发亮,透着大自然深厚的底气。几只垂死的知了在塘边老柳树上叫得人无所适从。
我的理由如下:事实上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的原籍的大学生,想要保持与世界的畅通联系,未必要两张电话卡。如果仅仅是为了避免旁人在遥远的电话那头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从节省开销的角度来说,一张卡也足够使其主人进入社会免于不必要的生活漩涡与孤独。
“同学,还是再办一张吧!”她抹了把额头向后和眼眶周围的油腻腻的汗。
我迟疑,然后点头。于是周围风景撕裂,空气就此开始剧烈颤动,又在死一般的寂静后彻底沦入无边黑暗。
移动的工作人员在遮阳棚里忙的脚丫子朝天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扒拉着酱汁漆黑的盒饭,一手填着杂乱无章的表格。我交钱,拿卡走人。
像山羊的骨架般,从草原上的一窟鲜血中我兀然站立,在草原傍晚时分的风声中,沉默地一瘸一拐。
我最终养成了每月为它缴费的恶习,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仿佛是为乡村医院里某个康复无望的肺癌患者按时寄去一笔医药费。并不是指望他能做什么,事实上他体内某个器官的阴影正如蒙元铁骑般,吼叫着日渐扩散向世界的四面八方。不过是对茫茫宇宙中一个存在的生灭感到格外惋惜,故而不忍。
但每当电话被接起,房地产和金融期货的销售人员用格外甜美的嗓音与我娓娓道来,至死方休时,我会回忆起那个被诅咒了的夏天下午,然后没有食欲的放下塑料泡沫盒跟一次性筷子,望着暮色爬进窗户。意识到这完全是恶果自食。
这之后没过多久,我的优秀品质被周围的人们发现。像盛夏的清凉夜晚,草坪里的炽烈光源吸引漫天的虫蝇一样,人们如潮水般从尽头处向我奔来。我开始作为以壮声势的工具,出现在没有村上春树和保尔.策兰的破旧图书馆,出现在中元节地府般的学院万圣节趴上,出现在不厌其烦的开例会的社团圣诞节晚宴上,出现在唱别人的民谣或是把民谣唱成摇滚的不知名民谣歌手们的混乱的音乐会上,出现在看日本漫画或是用南京话聊闲天的英语角。
出现在人山人海中,这并非我所愿。
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有供自我栖息繁衍的空气,隐匿在光怪莫测的时空间里。那是一块纯净的黑暗大地,我们盘腿坐着,背后是无边无尽的漠然白光,明白自己是唯一的生命。就在眺望不到尽头的寂静时光中,我们是从未曾有的那般惬意。
而这时空气只是微微震动,我们睁开眼睛。没有声音,没有画面,没有古怪气味。只是种笃定的感觉。不,甚至并没有感觉。但远远地于山外青山外,确实有什么不明物体汹汹然闯了进来,像深埋地底的蚯蚓般盲目前进。
于是像是有人路过,按下了录音机的暂停键:风景画面开始膨胀被撕裂;空气渐趋浑浊,然后剧烈颤动;白光在身后渐行渐远;世界大地坍缩隐没至一个苍白无依的原点。在自我宇宙毁灭后的冥冥黑洞中舔舐伤口,我们无可奈何。
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尝试过后难过流下的委屈泪水又不会骗人,那是盐粒在水中溶化自身时生命尽头的悔恨与苦涩。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被蛊惑着,用深入骨髓的苦痛去证明自己所谓的努力?
正如喜欢的事情怎么也不忍割舍,诗人会在滚滚黄沙中用指头写下被风读过的诗句。而不喜欢的事情尽管自我克制强忍不适,但在最后检验满足的笑容真心与否的检测仪器面前,无论怎么努力也无能为力,最终只会伤心地哭出声来。
就像我最终在一个啤酒与烧烤的美妙夜晚,连同扭断筋骨般发出闷响的易拉罐,将那块由金属制薄片和塑料底凝合承载着电子记忆的小小卡片丢出了星空下三楼寝室阳台的窗外。丢掉了那部分看似温润,实则软弱,被推着走行的自我。
所以当室友再度约我去文学院联欢会的舞台表演双簧而我拒绝了他时,他的目光是那样的错愕。我的脸上像是有些许亮光,让他的双眼微微刺痛,很是诧异。然后我退订了一个无关痛痒只是碍于情面的讲座,接着麻利地前往办理了退社手续。走出院楼的那一刻,我抬起头,这是没有大雁从高空飞过的寂寞秋天。我想起遥远的童年时代的秋天傍晚,印象中唯一的那一次。
彼时的幼小的我在高高的秋千上,荡过了一种东西,叫作岁月。秋高气爽间,我喜悦于四下无人时除了风,酣畅淋漓的快意沉默。百年来日暮每日凝聚的一刻,夕阳古老的意志沿着红砖墙堆砌的轨迹移下。人间陷入一阵改造黄金般的辉煌。
伙伴在远处声声呼唤,而我无动于衷。于是他更加的聒噪大声。
我用力扭过脸去,静静地荡在灿烂千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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