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种令我忧伤的鸟总喜欢在夏天里鸣叫,叫声绸缪。
我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隐约听见那种鸟在窗外叫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才看到站在ICU外的人脸上都长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们的脸,我竟打肚脐眼里升起莫名的满足感。
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
我不能说,我怎么能说?
不能说,这对谁都不好。
但是我非这么做不可。
上周的周三,太阳毒辣辣的,我溜出写字楼奔向了医院。我是个心虚的人,出门的时候我戴了副墨镜。
天热得淌浆,医院里像一锅被炮火轰过的汤圆。
我在病房区的公共洗手池边找到了子宇妈妈。
子宇妈妈把泡面碗丢进了池边垃圾桶里,她转身要走时撞上了我的肩膀,我身上的汗珠哐当当滚到了地上。我往后撤了两步,说: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也许是墨镜给了我胆子,也给了我恶意。
我一张口就冲出来强硬的味道,但是话一出口我的眼皮就垂下来了,我的胡子一个周没刮了,我装作不经意地呶了一下嘴,以确认自己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还在位。
子宇妈妈怔了一下,她新生出来的白发聚集在头顶上,鲜明地闯进我的视线里,我很不厚道地想起“白头翁”这种生物来。她隔着头发抓了抓太阳穴,说: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
这有什么关系?
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子宇妈妈吸了一下鼻子,我看到她的眼睛瞟了一下洗手池的防水壁砖,砖上是病人家属扔饭盒时抛洒上去的饭菜汤汁,像一片开得过于稠密的泼墨梅花。
她的嘴唇动了动,眼神又回落到身边的垃圾桶上。
从医院回来后我愧疚得快哭了,我甚至捶了自己脑袋一下,你有什么资格对一位母亲这样说话?
我又为我的“哭”挠起了头。
我李鲜是什么人?我能哭?
在我眼中世界是个球。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从当地理老师的舅舅那里抱回家一个地球仪,手指头一点它就转起来,再一点它就停了,我想看哪看哪,轻轻一点,快乐无边。
直到初一的英语老师,对,那个肚子挺着的秃顶男的,他在我玩地球时突然冲过来,一把抓起我的地球狠狠摔在了地上。地球瞬间变成碎片。
直到现在我还会想起那一幕,想起我愤怒得发抖的手,想起我那时候的刘海,瘦弱的小男孩的刘海。刘海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一动没动。
我狠狠瞪了那个男的一整天。
二
还要从半年前的一个周末说起,那天中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百无聊赖。我跟着女朋友第一次来这所肿瘤医院做志愿者。
女朋友也是第一次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一个志愿者组织,是跟着志愿者团队来的。
志愿者们为白血病儿童义务上课。这些孩子在两三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就住进了这里,人生还没有进学校大门的体验。
上课的教室就设在护士站里。地是刚拖的,我凑近看了看,地板翘起来了,地板缝隙里渗进了消毒水,我闻到那刺鼻的味道,一阵反胃。
整一层病房里住的都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孩子们顶着光光的脑袋,淹没在淡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里,很难分辨谁是谁。
当时我完全是陪女朋友来的。
我三十多岁了,小韵是我一年前认识的第一个女朋友。但是那天从这里回去的路上我们就分手了。我真不想提这个。
因为我是第一次来,我没有讲课。我站在孩子们的后面,我一手插着裤兜一手举着输液袋。我昏昏沉沉的,几个瞬间甚至忘记了我在哪里,护士来换输液袋,我才会猛然醒过来。
那天下午要走的时候我感觉有点眩晕,作为男人,我不好意思对我女朋友小韵说我晕,但是我确实有点晕。
我强撑着,我有点不知道怎么纾解自己的心绪。
是的,我是想快点离开这里。这是我庸常的周末中的一天,只是这一天而已,走出医院门我就和这里没关系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多么善良的人,我坚决不能使这里的一切进入我的真实生活。
还是要说分手这件事。
那天从医院出来走了大概五十米,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大医院门口常常能见到这种浩瀚的十字路。西南角是银行,东北角是银行,西北角是药店。
人,大人,老人,小孩。车,出租车,公交车,小轿车。它们横七竖八地交错着,纠缠着。
那银行不太厚道,就在这张着大口吸纳病人的钱。
不对,他们很厚道,医院里的人是最需要用钱的,设在这里很方便。
我乱七八糟地对我女朋友小韵说着。
但是小韵一言不发。
我们在走了两公里后,估计小韵蹬着高跟鞋的脚受不了了,她终于开口了。
小韵说:我们分手吧。
小韵还说:李鲜,你混蛋。
我被骂得莫名奇妙,我怎么混蛋了?
原来是看那些白血病小孩子的时候,小韵心疼得哭了。
她哭了,但是我没有安慰她。
女孩子哭是不需要安慰的,眼泪是她们的柔软,眼泪是她们的温暖,可是她们总是不明白,她们总觉得眼泪是礼物,眼泪是武器。简直大错特错。
我不觉得她需要安慰,需要安慰的是那些小孩子,不,他们也不需要,需要的是那些孩子的妈妈。
可是小韵听不进去,她认定我不安慰她就是不爱她。
可是我记得她明明刚到那里就用美颜相机拍了照片,我还看到她兴高采烈地发了朋友圈。
我觉得莫名其妙。
说起来滑稽。我来医院做志愿者明明是来陪女朋友的,与我分手后,女朋友再也没来过。
我却鬼使神差地总想着来,看着孩子在病号服里安静的样子,我心里感到平静。
第三次来时,我已经上去讲课了。
我没想到我能在公众场合开口讲话,我以前不敢在人前站出来,我觉得我张不开口。可是那天我对着七八个光脑袋的小孩子讲了一首诗。
关键是那天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子宇。
那是李子宇第一次来上课,龙雅文也第一次来,子宇六岁,雅文五岁,他们已经熬过两年的治疗期了。正在等待造血干细胞移植。
子宇的眼睛和别的孩子不同,大,亮,深,他看我一眼,我感觉很忧伤,他再看我一眼,我感觉很纯真,我甚至觉得连我自己都纯真起来。
子宇眼睛里有令我这个成年男人心驰神往的东西。
子宇和雅文玩得很好,他们的病房也离得很近。他俩会手拉手坐在小板凳上,子宇坐的是蓝色的板凳,雅文坐的是粉色的板凳。
我听到子宇问雅文,你长大后要结婚吗?
雅文说,会的,我想穿那种长裙子。
子宇说,那到时候我给你买裙子行吗?
雅文说,行,不过我先问问我妈妈。
“好家伙,考虑挺早啊。”
我若无其事地逗了子宇一句。不过我心里齁得慌。
那次讲完课一回到家我就窝在了沙发里,天亮时我还睁着眼,我从沙发上转移到床上,我还是没有睡着。
我起身去买鱼,顺便叫在志愿者里认识的小元来我这里做客,小元看起来瘦瘦的,我给她做鱼吃。
我做鱼时,小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剥瓜子吃。
我有点害怕。
我害怕是因为我感觉我忘不了子宇的眼睛,我好像和医院扯上了关系。
我坚决不是多么善良的人,所以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糟透了。
关键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牵肠挂肚,我为什么总是想起子宇的眼睛?
把做好的鱼放在饭桌上,我开始对小元说我的害怕。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小元说,我们并不是很熟,也许因为在我心里她属于那所燥热的医院,她不是我真实生活里的人。
小元化着妆,我不明白她出来吃饭为什么要化妆,我看到她在我的玻璃杯上留下了唇印。我是有洁癖的,不过没关系。
有关系的是,小元没有理解我絮絮叨叨的恐惧,她坐着,左膝盖抵着右膝盖,显得很不自然,她说:
你怀疑过给那些癌症孩子上课的意义吗?
尤其是那些没有明天的孩子。
我忽然厌恶起小元来,什么叫“没有明天”,
我大声嚷嚷了起来,
什么叫没有明天?
你为什么给别人下死刑?
你有什么权利说别人没有明天?
我嘶吼了起来,我把我自己都吓到了。我看到小元已经吓得哭泣起来。
他们还不会思考死亡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
他们还没有对生活的见解,他们甚至无法进入一篇故事中去,就要化为尘土了吗?
喊着喊着我的声音平缓下来。我感觉自己莫名其妙。
小元以为我是个疯子,鱼还没吃就跑了。
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感觉恐惧。对子宇的牵肠挂肚令我有点恐惧。
第二天志愿者团队没课,但是我难以按捺我的心绪,我又跑去看子宇。子宇很喜欢和我玩,他还送给了我一个橘子,一个青绿的橘子。
我让子宇坐在我的腿上,子宇问我:
叔叔,我为什么会得白血病?
我说: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上帝选中的一个勇士。
我没有信仰,但是我总是“上帝”“上帝”地脱口而出,这样好像可以为这被命运砸中的厄运找一个出口,把事情推到上帝身上一切就都好说了。
子宇说:那,叔叔,我需要做什么?我是做什么的勇士?
我总不能说你是得病的勇士,没有人会敬仰一个以得病为荣耀的勇士。
我说,你只要每天笑一笑你就是勇士。
话说完我就被自己恶心到了。
子宇说,叔叔,我每天都很疼,我不想笑,我想哭。
我说,疼也是生命感觉的一种,你拥有它,你就要与它融为一体,这样你就能习惯疼了。
我真是在扯淡。
护士过来叫了,子宇要回病房了。
我非常不舍。
同时这种不舍的感觉再次吓到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不舍,我感觉心里有十只猫在抓挠。
子宇进了病房就躺在床上开始输液。我正扒着病房的门看子宇时,肩膀被人打了一下。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扭过头,发现是子宇的妈妈。我认识她,上次是她带着子宇上课的,但是她不认识我。她哪有心思去记住陌生人的脸。
子宇妈妈看起来很紧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紧张,难道还有人会偷走你的儿子吗?
有谁会偷走一个患绝症的儿童?
我说,您好,我是志愿者老师,我只是看看子宇。
子宇妈妈“哦”了一声。
我看到她手里拿着给子宇打的饭菜,因为那个饭盒是变形金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
有什么困难吗?
我觉得我要提供帮助。
子宇妈妈的眼泪登时就出来了。
原来,子宇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这句话在我脑海里萦绕了一整天。
我为什么那么牵挂子宇?
回到家,我感觉心里的猫又开始抓我了。
忽然,一个惊天的想法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轰轰隆隆炸开了。
我把自己吓得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忽地捂住了我的嘴,我四下里望,四下里无人。
我不敢看墙,我不敢看天花板,好像他们也能窥探我的秘密。
此时这个秘密在我的心里翻滚,我感觉一道道雷在我的胸中爆炸。
七年前,我上大学时做过一件伟大的事。
我捐献过自己的宝贵东西,为人类做出过贡献。
我还有一个证书放在抽屉里。
没人知道这件事。捐献成功后拿到的补助我也捐了出去。
我不敢想,我又忍不住往那想。
一切的一切使我不得不往那想。
我七年前捐的,子宇六岁了,我对子宇有种说不清的特殊情感,子宇没有爸爸。
我越想越发抖。
我的道德我的伦理束缚统统不见了。
我的想法再也捂不住了。
它钻了出来:
子宇,难道是我的儿子?
三
再去医院时我走路有点颤抖,我像一个罪犯,怀揣着一个惊天秘密。
这次是子宇最喜欢的手工课,他却没来。
我担心坏了。下了课我迫不及待跑到子宇的病房。
子宇妈妈在给子宇喂饭,我忽然有点紧张。
子宇看到我笑了笑,他笑得真好看,像个天使一样。
是我的天使。
我问子宇妈妈,怎么了,为什么没有去上课?
子宇妈妈说,用了新药,反应有点大。
我把子宇妈妈叫了出来,我塞给她三万块钱。
这是我准备给小韵买钻戒的钱。反正已经用不着了。
子宇妈妈被惊到了,她说,你为什么给我那么多钱。
我说,因为我和子宇投缘。
我还说千金难买投缘。
我当然不能说我怀疑她是受捐献方,我是捐献方,我当然不能说我怀疑子宇是我儿子。
滑稽,可笑,荒谬。
我不能让人发觉我对子宇的异常表现,不能引起子宇妈妈的怀疑,我只能跟着志愿者团队过去看子宇。一周去三次对我来说已经太难熬了。周六可以待的时间长一点,我带了变形金刚,我知道子宇肯定喜欢,我要多陪他玩一会儿。
可是,我没有看到子宇,那些小病号服里没有他。整个病房楼我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子宇。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蹦,我太害怕了。
我怕出事。
我找到护士站的护士姐姐,我说,姐姐,你知道李子宇去哪里了吗?
我说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护士姐姐染着黄头发,她没抬头看我,她只吐出三个字母,ICU。
我还不知道ICU意味着什么,我说是要移植了吗?是已经做移植准备了吗?
我的声音急促。
护士姐姐面露了愠色,她说,
你有没有常识,移植仓和ICU能一样?进ICU的是快死的人,去抢救的。
我想把变形金刚砸到黄头发护士姐姐的身上,她怎么那么说话,可是我不敢砸。我慌慌张张去找ICU在哪。
ICU外边的地上铺满了席子、毯子。坐或卧在上面的人满面沧桑。他们在等里面的人。
我还是辨出了子宇妈妈。
子宇妈妈把席子铺在了电梯门口,她肯定没有占到好位置,只好把席子铺在了边缘地带。席子上扔着两瓶纯净水和两包方便面。子宇妈妈抱膝坐在席子上。
我说,进去多久了?
子宇妈妈说,昨夜进去的。插输液管的地方流了血,感染了。
我说,是不是不能移植了?
子宇妈妈说,医生说怕复发,一复发就身体禁不起移植了。
我说,所以还能移植?
子宇妈妈说,是的,不过得快。
我说,那就快啊。那还等什么?
子宇妈妈眼泪掉了下来,她说,等钱,筹不到钱。
我忽地陷入了沉默。
我从医院回去后,我干不下去活,我从写字楼里溜了出来。子宇妈妈不在电梯门口的席子上,我疯狂地找她,终于在洗手池边找到了她,她刚吃完泡面,把泡面盒扔在了垃圾桶里。
我说完“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后就又跑了。
子宇妈妈难道要放弃他?我捶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李鲜是什么人,我能哭?
可是走在被太阳炙烤着的大地上时,我哭了。
我为我的迟疑而困惑,而痛苦。
为什么这个生命会进入我的生命里,我大惑不解。
我为什么认定他是我的儿子?
如果不是呢?
如果是呢?
有什么要紧?
可是我只是念念不忘子宇的眼神。
我在太阳炙烤着的人间土地上站着,我做了一个像做梦一样的决定,我要把我工作七年攒钱买下的房子卖了。
这个念头终于在我脑子里勇敢地冒出来了。我如释重负,我又转身回医院去找子宇的主治医生崔大夫。
我说,崔大夫,得多少钱?
崔大夫说,什么多少钱?
我忽地醒了。我以为我只看得到子宇,崔大夫也同样只想着子宇。
事实是崔大夫同时有几十个病人要负责。
我说,是李子宇,如果移植的话需要多少钱?
我和崔大夫交谈的时候,他的两个助手也走了过来,子宇妈妈也从电梯门口的席子上爬起来跑了过来。
崔大夫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说,得50万。
又接着说,加上后期排异跟踪治疗,得80万。
我马上说,100万够不够?
我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我看到子宇妈妈张大了嘴。
我说,尽快安排移植。这100万,我出。
四
我说出我要出那100万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声忧伤的鸟叫。
我想做个英雄?
他们吃惊的脸上透出一种崇拜来,好像我想要做个英雄。
我能说我怀疑子宇是我儿子吗?
我不能说。
我能说我在大学时代捐献过精子吗?
我不能说。
我能说看到子宇我觉得我看到了生命的美好吗?
我不能说。
医生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这会影响他们的移植安排的。
我只是感到满足。我好像完成了一个使命。
把房子卖了我怎么办?把房子卖了我将一贫如洗。
我不考虑,我觉得不值得考虑。
去他妈的。
我把钱送到医院时,子宇已经进移植仓了。这意味着移植进程已经是不可逆的了。因为子宇的所有免疫已经被清零了。
我把钱交好后,正巧碰见志愿者团队来讲课。
其中还有被我吓哭过的小元。
小元好像原谅了我,她主动找我说话:
听护士说,你把房子卖了给小朋友做移植?
我说,是啊。
小元说,你是不是有病?
我说,没吧。
我不想看她了,不想再多看小元一眼。她的红裙子在医院里显得格外扎眼。
交了钱我心里轻松得像刚洗了个热水澡。护士站里一个染着棕色头发的小护士在分药品,我凑近小护士想套套近乎:“护士姐姐今天真美”,小护士眼珠一挑看了我一眼。
我收起了谄笑,说:子宇情况怎么样?
小护士说:挺好的,子宇父亲的配型很成功,已经准备采集了。
什么?
脚下的地板散发着消毒水味,我差点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