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宗璞笔下那一树紫藤萝瀑布里。闭了眼，紫色的花穗在眼前摇曳，仿佛一群幼儿园的小宝贝，推着挤着，笑靥如花，眼眸澄澈。深呼吸，浅紫色的芳香弥漫心上，驱走了盘踞其间的焦躁。十三四岁的孩子，可曾走进这树繁华？
细雨飞，风微凉。早起，昨天的裙袂不知在哪里蹭脏了一块，抬眼，瞟见衣柜里搁置了三四年的旗袍，灵机一动，何不穿着让学生写写呢？况且，今天的天气是如此应景，不过缺把油纸伞罢了。
先生揶揄我：“穿这么庄重干嘛去？”“写作文。”我彼时一定满脸得意，以至于女儿故作惊讶状：“话说老妈，写个作文，至于这样？”“你俩不懂，要不他们总以不会写做借口，抓耳挠腮者众，这下就摆在他们面前，怎么着也得学以致用！”我踌躇满志。“好吧，I服了YOU!”女儿长叹一声，低头吃早餐。
这件旗袍还是2014年在上海培训时，有天晚上我们抽空去外滩看夜景，从南京路飘过。玻璃橱窗里的旗袍雅致精细，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在长长的一串旗袍里，我一眼就看中这件，大家怂恿我试试。从大家满眼的喜欢里，我知道值得拥有它，可问了问价钱，我又默默地脱下了。走出去百十步，徐老师拽住我：“去买下它，回去买不到这种质地的旗袍，钱不够我给你垫着。”她向来朴素，却如此坚定执着地凝视着我。“真心好看，如果我是你，就不犹豫。”深呼吸，回转，买下它，快步追上大家一起返回。
走进教室，孩子们正在背诵《爱莲说》，我偷偷观察了一下，她们笑着，背着，却不曾像高新的学生那样尖叫。还是羞涩多些。我们一起回顾了那树盛放的紫藤萝：从整体到局部，运用比喻拟人加通感的修辞，描绘出满眼繁华，满心的喜悦。
“不如，我们也试试吧！就写老师的这件旗袍吧，上海买的，就叫上海旗袍吧。怎么开头？读读《紫藤萝瀑布》第一段。”
“我不由得放下了书。”
“我不由得停止了朗读。”
“我不由得看向她的旗袍。”
……孩子们分享得很踊跃。
“开始观察整体，先从色彩入手试试，不会表述就到课文中找找灵感。”
转到后面，才发现二中的教研组长坐在最后一排一个学生的位子上听课，之前都没看到他，真不好意思。
原生态的课堂，听听也无妨。
就这样，我在教室走着，她们看着，写着，分享着：“我从未见过这样惊艳的旗袍，只见一袭清新的墨绿扑入眼帘，清凉了夏的燥热。缀着无数亮闪闪的金色小花，好似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仔细一看，原来是墨绿的衬布上罩着一层雅致的蕾丝，金色的小花和墨绿色的叶子牵着手，彼此勾肩搭背，好不亲密美好。”从整体到部分，她们运用修辞，学会有层次地描摹了。
“那就试着来一个《紫藤萝瀑布》式结尾吧。”还有几分钟，善始善终，圆满才好。
“在这墨绿色的清新中，我不由得挺直了腰背。”
“在这墨绿色的清凉和闪烁的金辉中，我不由得精神抖擞。”
“在这墨绿色的清新和金灿灿的光芒中，我不由得精神起来，凝望倾听。”
……
三个小段，大多数当堂就完成了。
我捧着孩子们送的满满的溢美之词，忍俊不禁。
第四节课，美术老师请假了，我去顶替。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一本作业翻开来躺在我的桌子上。那三段话中的褒义词都被修正液涂掉了，换成了贬义词——
我不由得停止了书声。
从未见过这么粗制滥造的旗袍，只见一袭烦闷的墨绿扑入眼帘，炎热了夏的狂烈。缀着无数昏暗的灰色小花，仿佛战场上的硝烟。仔细看去，原来是墨绿的衬布上贴了一层野花，还有猥琐的野草，彼此抢着、斗着、争吵着，好不敌敌我我。
虽然这件旗袍并不怎么样，但穿在田老师您身上，却将这件旗袍衬托的无比美丽。
在您身上那件旗袍的作用下，我更加认真了。
我愣住了，这熊孩子，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为什么全涂了该成这样？是审美观除了问题，还是想欲扬先抑？抑或是其他？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拿着本子去了教室。
问他，只是笑，不答。于是，我讲述了旗袍的来历，讲解服饰的发展和功用的演变，在孩子们亮晶晶的眸子里，映上美好。柔声请这个孩子，写下他的心声，放学前给我或者放在我的桌子上，我只要听真实的心里话。他郑重地冲我点点头。
第二天早读，我在桌子上看到他写的东西躺在那儿，半折着，欲语还休。
我的心声
尊敬的田老师：
您好。我现在郑重地向您道歉：“对不起”，这一声是说给您的，让您失望了；“对不起”，这一声是给您那件旗袍的，我不该贬低它；“对不起”，这一声是说给全班同学的，我不该浪费大家的时间。
您的那件旗袍在我眼中并不是那样美丽，那么惊艳，但穿在您身上，却将这件旗袍衬托得如此美丽，如此惊艳。可我还是觉得这件衣服配不上您，您应该穿比这还要美的衣服，这样才能衬托出您的美。
当您穿上这件旗袍且说是三千八的时候，我就认为您在炫富。当年说出这件旗袍的来历时，我才知道这件衣服的来之不易。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对不起”“田老师”。
匿名
依稀记得是有学生问在上海买这件旗袍多少钱，我很心疼地告诉她并说这是我衣柜里最贵的裙子，很感慨。我微笑着告诉他，了解了他的心声，感谢他对我的赞誉，先抑后扬的写法还得好好琢磨。他如释重负一般，紧张的肩膀松弛下来，回给我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庆幸，尊重了一个少年真诚的想法。也许多年后，在他美丽的妻子穿上好看的旗袍时，他会忆起这个小插曲，讲给她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