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妈说:“这世上的事,真正是谁也料不清的,你姑姑这么多年的心事一了,我是真高兴。”语气里半是欣然,半是感慨。我“咯吱咯吱”踩入轻厚的积雪,放缓脚步让她跟上,默默的笑。今天是腊月最好的日子,太阳出的也干脆,风不大,身上很暖。
我有个表姐,比我大了整整十岁。
她自幼是个奇特的姑娘,在我眼中如此,在别人眼中更是如此。奇者,奇谈怪论。特者,特立独行。
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和我现在一样读高一,肌肤雪白,骨瘦如柴。据说她初中成绩是不错的,平日里不怎么用功试卷上也能写的有模有样。中考前她下苦功做了厚厚几沓模拟卷,考试水到渠成。姑姑给她买了部诺基亚,让她什么也别想,去把初三的都给玩回来。她真的什么也没想,一个劲跟着同学跑遍了这座城,进了KTV,进了黑网吧,喝了这辈子第一顿大酒,纹了这辈子第一只蝴蝶。
还认识了这辈子第一个男朋友。
他在这座学校念高二,在她和同学常去的酒吧里伴舞。他刚和上任女友分手,她刚和那个保守落伍的自己分手,他给她叫了杯香蕉代基里,她抬起头,看见他笑起来浅浅的酒窝和亮亮的眼睛。
姑姑带着表姐来家时是个下午,她告诉妈事情的始末。我只是茫然地注视着一切,不知所云,不知所措。上初中后妈把细节向我复述,兴许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然而已经晚了,那个暮春的的惶惑早就印进了心底,我一伸手就能够到。
五月,草长莺飞后的跳动着的蓝色火焰。我趴在沙发上看三国演义,陈宫看着熟睡中的曹操,思忖着到底要不要砍下去的时候,门铃响了。她背着小小的包,在姑姑的大声呵斥中走进来,气氛低沉,没人说话。
妈低头对我说,快叫姑姑好。我叫了,妈又说,这是你表姐,我又叫,表姐好。我的脸觉出她的目光,带着种玩世不恭的温暖。她动了动脸颊和嘴唇,仿佛想对我笑的样子,旋即又消敛散去。那天她穿了条乞丐牛仔裤,上面的破洞不太大,她腿白,显着很好看。
表姐从小就和妈感情好。姑姑把表姐送来住,为的是让她收心。依稀记着下午的乌云来得很快,天色黑得怕人。姑姑独自絮絮低语了两个多小时,表姐在一个半小时的时候了眼泪流进了衣领,妈竟也忍不住哭了。家里碰巧没了纸巾,我盯着空空的绿塑料纸巾盒,心里万分痛苦难耐,心里只盼着她俩快走。天边隐隐滚来了雷声,过了一会儿又急又密的雨狂泻起来。姑姑对自己辛苦的诉说,对表姐不争气的责骂在那个灰暗逼仄的午后仿佛无休止的咒文,烟雾缭绕。我实在难耐,拿着书进了房间,关上门。
那一剑,最后还是没有砍下去。
表姐在家里住了一年多,偶尔给我讲题,偶尔帮妈洗碗擦地,偶尔哭泣。有几次她哭的实在太凶,我吓得半天不敢出声,事后问她,她只是一句带过。她过生日,我在小学门口买了一盆小小的凤尾竹送她,她很难得的笑了,把它摆在窗台,悉心照料。
她走的时候还是背着小小的包,只不过手里端着那盆长大了的凤尾竹,向我挥手告别。我说:“姐姐,以后多来看我。”
“会的,就算以后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每年也会来看你的。”
我“哇”一声哭了,又不敢放声,死死地咬着嘴唇,盯着她。彼时年幼,记得人的每一片好,不舍人的每一天离。
“别哭,其实长大很快的,一点点的长,等你长大了自己都不知道呢。长大了,就能天天来找姐姐玩。”她再次用力挥舞手臂,转身去了。
根据妈的讲述,那是高一的一天,姑姑忘了东西回家来取,一开门就看见她和男友坐在沙发上,嘴对着嘴。她气的发抖,上去抡圆了给表姐两个耳光,那男生趁这工夫溜了。姑姑给妈反复说着表姐当时的话:“我想和谁好就和谁好,你凭什么管我?”,一边说一边抖,抖得眼泪四下散落,落空了纸巾盒。
当然现实不会真的像青春小说般蠢俗,并没有撕心裂肺的坚守,没有海誓,没有山盟。姑姑去学校大闹一场,找到那男生的父亲。在男孩父亲也给了他几个耳光之后,这段恋情宣告死亡。十年前少男少女之间的交往还没有到动不动就怀孕的地步,完结起来也相对痛快。
但谁也无法预料,这件事给表姐带来了多少伤痛。我一边长大,一边越来越多的明白表姐在我家的那段日子,究竟经历着怎样的绝望。这件事在学校里几乎尽人皆知,同学,老师,没一个给她好脸色看。有人撕她的作业,有人涂画她的衣服。欺负犯错的人,就好像是中学时代最最不成文,又最最普及的规则。这些,表姐一个人咬着牙根撑过来,跟谁也不曾提起。日后她把这些讲给我听时,我再一次哭了。她笑骂我丢人,大了还哭,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了她好久,好久。
高三一年,表姐在学校几乎没跟人说过话,毕业后去了所籍籍无名的二本,消息愈发少了。她放假时总会记得来我家,服饰和发色一回一个样,但笑容里玩世不恭的温度,一如往昔。
再后来的事就不清楚了,毕业三两年的事大都是她闲谈提起,被人骗过,被人甩过,她像一棵沾满泥巴的草,终究还是在远方扎下根来。周末有时会接到她的电话,声线憔悴,嗓音疲惫。我一度不愿承认,减少和她联系,不看她的空间是因为她这几年衰老的速度,肉眼可见。
突然得知她要结婚的消息时,我和妈都是一阵错愕,似乎她给我们的印象,永远是那个叛逆少女。妈去姑姑家看她,回来告诉我,她变了。
“哪变了啊?”
“我也说不好,头发还是花花绿绿,走路也还没个正形,但真的变了。”
“……”
姑姑送来的婚礼请柬描红画金,偌大一份躺在茶几上,看一眼不觉一阵惊动:十年了,果然我还未曾发觉。如今,我已成了你当年的模样了。有朝一日,我也会同心仪的女孩坐在沙发上接吻吗?
没有回答。
那么,会有女孩愿意同我接吻吗?
这个当然。
好吧表姐,祝你幸福。
“大学就那样浑浑噩噩的过去了,想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出来不想工作,整天瞎混。”,表姐一袭红衣,头饰垂下闪亮的珠串,抿嘴一笑脸也红了:“没想到,遇见了他。”
“长得又不帅,赚的也不多,有啥好的。”我故意逗她。她急了眼,和我争辩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掐了我一把,我们两个在那里哈哈大笑,又差点出了眼泪,只不过长大了,这次我忍住了。
真的是,好神奇啊。这么大,又这么快的转变。表姐,你不知道知道,今天你嫁人,我有多开心,妈和姑姑又有多高兴。
我很想知道她和他是怎样的故事,但见到她,又不想问了。如果我问了,她定会告诉我。但我想,重要的不是那些她遇见了他,为何感动,为谁改变的暖男故事,重要的是我的姐姐,今天嫁人。这十几年她吃的苦,受的罪,迷的路,有了一份不嫌迟的报偿。
临走前表姐拉住我,敬酒过后已有了几分醉意,她看着我嘿嘿嘿的傻笑,满鼻子满脸都是幸福,头饰和胸花早就乱的不成样子了。
“还记得以前给你说过的话吗?我说人是一点点长大的,其实不是。”她定了定神,看着我的眼睛:“人是在某时某地,一瞬间就长大的。”
我微笑,是为了不想让她看出哽咽。
对啊,姐姐。我们不管迷了多久的路,犯了多少的错,总会遇见一个人,一个地方,一段时间,长成大人。一个好姑娘即使在青春时玩世不恭,命运也不应对她不公。我的姐姐,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