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海明威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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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海边散步,沿着海湾初秋的弧度,用六十岁的步履丈量舒缓的海岸线,于我而言,是一个愉悦的过程。

   初秋的海从来都不会燥热,它像一把体贴的蒲扇,把凉爽的风吹向海边,驱赶了缠绕整个夏季的烦躁。海岸上,连绵的小树林荫蔽遮日,树叶摇曳着发出窸窣的声音,像快乐的鱼群游过。

   许多老年人的身影隐匿在树林里,像鸟儿三三两两,说着话,跳着舞,唱着歌,也有的独自坐在木椅上,面朝大海,眸子静静地,仿佛沉浸于波光粼粼的往事。

   我不愿躲在树下,不愿加入到老年堆儿里,不愿扫视此伏彼起的皱纹消磨时光,所以,我很少钻到小树林里,唯恐自己被他们感染,也熏陶成一个快乐的养老者。有几次经过小树林驻足,也是远远地躲在松树枝下,茫然注视那些老人,无法理解他们溢于言表的快乐。我不做任何关涉老年人的活动,诸如练舒缓的太极拳,跳优雅的广场舞,唱高亢的老歌,聊冗赘的家长里短。当然,更不羡慕和追求那种“黄昏之恋”,把炽热而沸腾的情感放在砂锅里慢慢熬煮,让生命变成一味滋补的中草药。不过,这不是刻薄,而是善良,我同样为那些老来伴儿们感到幸福,只是,那不适合我。

   我希望身边聚集一些年轻人(对我而言,年轻人就是中年人了),我和他们快乐或忧郁,一起燃烧生命的篝火;一起锻炼身体,掰腕子、做俯卧撑、举哑铃;一起大口吃饭,撑得肚皮发涨,打着饱嗝;一起听歌、唱歌,唱流行歌曲,唱老年人羞涩张口的情歌;一起去旅游,翻山越水,宁可累得腰酸腿疼;一起读书写作,读李白、读海涅,读《巴黎圣母院》,也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写文化历史散文,也写谈情说爱的诗歌……

   因此,我是老年孤独者,迎着阳光独行在海岸,从海浪与小树林之间的沙滩上穿行,像个缄默的修行者。也许,我注定无法享受老年人的惬意快乐,只适合咀嚼曾经的痛苦,从陈旧的苦涩中汲取快乐,像尼采并不悲观的悲观主义哲学。

   一个小小的男孩在海边嬉戏,他尝试着把小石子丢进海里,溅起小小的浪花。对他来说,这可能是一次伟大的探险,是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和挑战。他的目光紧张地盯着海面,张着嘴巴,仿佛在考量自己那枚石子落进另一个世界时可能引起的反响,甚至会认为,随后的一排白浪,应该就是那枚石子激荡出来的。他的母亲站在身边,微笑着注视他。

   我也笑了,幸福地,仿佛那男孩是我。但母亲从来没带我到过海边,那时我们离海,很远。

        二

   这些年,人生的境遇缓慢变化,变得安逸和悠闲。也逐渐开始喜欢海明威,不仅喜欢他的作品,也喜欢这个外国老头,他那蓬乱的头发和胡须,总是在我眼际飘曳,像海上迎着风的帆。再确切地说,是喜欢他不羁的性格和勇敢的一生。尤其在海边散步的时候,一定要想到他,也常常把海面不远处的那块礁石,想象成海明威矗立的额头。

   一个男人,应该有那样一颗额头,彰显冒险、探索和追求。

   我也喜欢冒险,对未知的世界总是充满好奇和情怀。譬如,对于一个擦身而过的陌生女人,我会沿着她的形体、衣饰、发型和姿态,不停地揣度她的职业、性情和灵魂,直到一切线索掐断,不得而知的悬念挂在思想的高空,我也会感到喜悦;譬如,我经常不乘电梯,而是徒步从公寓的一楼一级一级攀上十七楼,手里还要提着一个兜子,里面坐着二公斤重的小狗,它享受比电梯还要悠哉的上升感;譬如,一架飞机摆在我面前的跑道上,有人对我说这是你的,你尽可以把它飞走。我会毫不犹豫地坐在机长的位置上,揿下发动机按钮,尽管我只会驾驶汽车,而且是小型汽车。或许,这足以说明,我是一个善于践行的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我似乎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能力和世界的复杂性,常常“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总是对自己给予很高的期望。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可笑,像周游列国的孔子。即使现在,我依旧如一个孩子般惊奇地注视世界,想要尝试一些超越年龄和能力的冒险行为。诸如,一个美丽的鱼跃扎进海水里,展开双臂向海明威的额头游去,直到触摸到他嶙峋的皱褶为止。只可惜,我仅仅能以最原始的姿势噗通五米八米的距离而已,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游泳,倒可以叫做“勇敢的挣扎”。我不会水。

   海明威的额头率性地耸立海面,以一种永恒的注视打量我,我不知道那冷峻的目光,远远照着我、沙滩、小树林,是一种启迪还是揶揄。不过,我对他也有些不悦。他把自己可能更长久的生命锁定在六十二岁,用猎枪在自己的额角敲了一个洞,也结束了一个文坛硬汉的一生。他参加过很多战争,体内留下了二百三十七块弹片,却躲不过自己这颗子弹。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硬朗。

   我猜测,海明威死的时候,叔本华和尼采一定都在场。在他把手指放到扳机上的时候,叔本华会点点头,忧郁地说:“开枪吧。”尼采却把胡须翘起来,嚷道:“不,请放下你的手!”

   可能,海明威不想软弱地活下去,所以,用硬朗的死定格生命。既尊重了叔本华,也没有过分违逆尼采。如果确乎如此,我就更加敬仰他了。

        三

   海水,在离我不远处澹漫,发出低沉的潮声。海面上,几条观光游艇呼啸着劈波斩浪,向远处驶去,引擎轰鸣。

   我眺望白色的艇身渐渐消失,便想起了芭提雅海岸一个阳光炽热的上午,以及白沙湾迷幻的海水。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像一只大鸟盘旋在泰国的上空,也像一条鱼在东南亚的海面上飞跃,肩膀上,至今还烫着四十五度阳光灼热的烙印。我不清楚,在那些还在轮船甲板上惊愕仰望空中的人们的眼中,这算不算勇敢,但至少我把自己震撼了。

   在远离海岸的海面,我站在一艘旧轮船的平台上,全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当地人为我打理飞行的行装,随着他一摆手,我便腾空而起,飞离平台和轮船,飞上蓝天朝太阳奔去,很快,轮船变得遥远而渺小,像一片褐色的树叶伏在平静的海面上。海如一块巨大的液体翡翠,黛绿色和宝蓝色交融在一起,泛出凝重而沉静的光泽,像一片温顺而神秘的梦。我如一只硕大的海鸟,展开没有羽翼的翅膀,高高悬浮在太平洋的上空。倏然,我俯冲下来,以一百多度的斜角,像一只鹰扑向蓝绿相间的海面,仿佛伸出尖利的喙去啄食一条游弋的比目鱼。海水疾速掠过眼眸,像整个海洋耸立起来朝我倾泻,瞬间,眼前一片澄清的绿色,我插入了大海,像一只犁头戳破海面。那是一种带有归属感的坠落,一只亿万年前的昆虫跌入一片松脂之中,被温煦而舒畅地包容。太平洋的海水博大而丰盈,像浸淫在滑腻的温泉里,那一刻,我突然不想离开,放松了身体渴望继续坠落,向深深的海底沉去,种在一片白沙上,成为一束雪白的珊瑚或者一块像海明威额头一样丑陋的礁石,永远和各色的鱼儿生活在一起,守望水底。

   然而,我并没有如愿以偿,这和以往一样,我的一些怪诞的追求,总是难以实现。身体又被牵引起来钻出海面,继而,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前疾驰。我掠过海面,额头和眼睛紧贴着海水,水底绿茵茵的水草,五颜六色的珊瑚,白色的细沙,几条惊恐的鱼,还有几处什么也看不见的深幽从眼际闪过。我像一条快活的鲸鱼,在太平洋辽阔的海面上自由跳跃,以鲸鱼的视角浏览大海。我又渴望着变成一条鲸鱼,终日在阳光中徜徉寥廓海天。我闭上眼睛,伸开双臂,享受身体跃出海面和拍击海水的惬意。没有风,太平洋平稳得像一面镜子,由我驰骋。

   片刻,我又高高地飞向天空,从一条鱼变成一只鸟,盘旋几圈后,缓缓落在坚实的甲板上。海水消失在我的脚下,眼前是一双双歆慕的目光。

   这是我一生最为惊悚的冒险经历,尽管这是当地的一种体验游戏,不过是由一条游艇上长长的绳索牵引我腾空、坠落、飞翔,但这种模拟却让我触摸到了海的灵魂。有时,绕着海滩散步,注视大海的眸中就会闪过在海天之间自由翱翔的情形。那年,我好像四十三四岁,似乎已经过了渴望冒险的年龄。那个游戏需要支付一千五百泰铢,按照当时的汇率,应该是三百元人民币。

   我想,如果大连的海边也有这种游戏,我还会去体验,即使现在。

   “青年人要有老年人的沉着,老年人应有青年人的精神。”这是海明威的话。

        四

   我还在海边散步,用舒缓的脚步踏着海滩,脚下是一片褐色的碎石。

   几个老年泳者,光着臂膀坐在海边笑着,身上还悬着海水的颗粒,在阳光中闪烁。他们应该是为征服大海感到惬意。可我不是,我不需要征服大海,而且也永远征服不了,我只希望在大海浩淼的宁静中沉思,获得身体和灵魂的浸淫。那次体验,是在芭提雅的五月,我裸着膀子,以致后来几天里肩膀红肿起来,褪了一层皮。不过,渤海初秋的阳光远不若太平洋那样炙热,这些勇敢的老年人大可不必担心肩膀褪皮。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在海边裸露的几块低矮礁石上拍照。她们也是老人,大约六十多岁吧,尽管身姿已经没那么窈窕,脸上也分布一些褐色的皱褶,但还是战战兢兢地站在礁石上羞赧地笑着,以海面为背景,摆出一种年轻的姿势侧着身体,让女性的身姿嵌入蔚蓝色的大海之中。

   我一直认为,老年人更适合海。或许,也可以说,海更适合老年人。

   阳光照耀着海面,海边渐渐喧闹起来,不断有游人涌向海滩,涌向海潮。我该返回了。其实,我并非要寻求某种刺激感,那次与海的深度接触,已经让我碰触到了海的灵魂,剩下的,似乎只能留给记忆去回味了。

   我瞥了一眼像海明威额头的礁石,转身离开了海岸。一只海鸥飞过头顶,在我的额头留下一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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