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屋外有人在喊:“快看哪,下雪啦,下大雪啦!”我触电般跳下床,推开窗户,一下愣住了。漫天雪花在空中飞舞,学校操场上一片银白,旁边的小树林挂满冰凌雪花,农家屋顶俨如铺了一层棉絮,茫茫风雪中,对面山峰轮廓影影绰绰,好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下乡5年,还是头一次见下这么大的雪。山民高兴地说,这场大雪百年不遇,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我却沮丧得想哭,十天前同本公社的4个知青已约定,等我教书的学校放假后,就动身回重庆。眼下冰天雪地的,怎么回家?
4个校友如约而至,不谋而合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如果客运中断,我们就走到罗文火车站。这段路全长约150里,沿途翻山越岭且不说,还得走一段崎岖的公路,最要命的是每个人都背有四五十斤重为家里准备的年货。
为了回家过年,我们豁出去了!直奔万源草坝,唯有那里才有通往罗文火车站的长途客车。天黑前,我们赶到了草坝街,汽车站的一则安民告示,给我们当头一棒,客运已中断。滞留在汽车站的一帮草坝知青急得团团转,一个魁伟的男知青兴冲冲跑进来,几个兄弟伙立刻围了上去,“怎么样?”“据内部消息透露,明天要来解放牌大篷车!”嚯!全场一片欢呼,知青们兴奋得连蹦带叫。
夜幕降临,风雪渐停,街上依稀可见人影徘徊。唯一的小旅店人满为患,我们终于“抢”到一张床位。服务员说:“是临时搭的床,将就住吧。”一进屋,5个人全傻眼了。只见一尺高的红砖上搁了块大木板,上面铺满脏兮兮的稻草,一张乌黑的宽竹席上全是毛刺,两床棉被油而麻花,散发出刺鼻的怪味。“我看今晚只有排排坐,讲故事,熬到天亮再说。”66届的辛民大哥提意,于是,5个人倚墙坐成一排,把脏被子盖在双腿上,正儿八经摆开了故事会。为了消磨时间,逗乐,每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编故事。吃”十大碗“的尴尬;跳“丰收舞”的狼狈;讨知妹欢喜的鬼把戏,统统被抖了出来。不知不觉熬到夜半鸡鸣。我困得眼皮直打架,恍恍惚惚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吓了一跳,耳边呼噜声声,5个人挤成一团,哪还有什么男女界线,简直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天亮后,辛民第一个出门,看天气,打听大篷车,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老天爷的眼睛长到后脑壳啦,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走到罗文。”大大咧咧的马建第一个跨出门,我和女知青玉珍无奈地跟在后面,心里就像堵了一块铅。
经过街尾一家食店,辛民进去买了一包馒头,分给每人4个,3个男生吃得津津有味,片刻就把12个馒头一扫而光,我和玉珍勉强咽下几口,把剩下的都放进了军挎包。草坝知青听说我们要走到罗文,极惊愕,“你们知道这条路有多远吗?空手走都把人累得半死,还别说背几十斤重的行李,你们不要命啦?”辛民坚定地说:“为了回家过年,我们豁出去了!”。
迎着风雪,我们又一次出发了。草坝街在身后渐渐消失,崎岖的公路已融进茫茫风雪,路上唯有一串足迹在不断延伸着。大约走了三十多里,我的双脚开始隐隐作痛,背包越来越沉重,肩上两根麻绳就像嵌进了肉里,疼得钻心。这时,一座山垭口闯进视线,辛民像下命令似的,”就在这里歇气。”5个人一字排开,居高临下立在山崖边,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片片雪花扑面而来,每个人的脸庞冻得通红。山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从山顶盘绕至河谷,至少有40里,且无捷径可走,只能绕公路而行。
风趣的顾军见大家一脸沉重,故意打哈哈:“嘿!你们想当铜像吗?不想过年啦!”“找饭吃哟,肚子早唱空城计咯。”马建捂着肚子故作痛苦状。可是四处空荡荡的,别说饭店,连个人影也见不到。顾军一拍脑门,往回走!路边好像有个院子。我们掉转头,大约300米处,果然有个三合院,玉珍指着一间新土墙房,“说不定那就是知青屋。”不出所料,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知青,辛民赶紧上前解释,其余几个趁机溜进屋。屋里篝火熊熊,火塘边坐着一长辫女知青。“姐,有吃的吗,我们饿惨了。”马建已迫不及待。长发姐姐一脸尴尬,“我们是才分下户的老知青,家底薄,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你们。”马建说:“姐,只要能填饱肚子,吃哈都行。”“眼镜”慢慢揭开煨在火边的铁罐。哈!满满一锅包谷籽,煮得开花开朵。马建乐得手舞足蹈,“太好啦!就吃这个,姐,再拿点咸菜来。”我们一人端一大碗,噎得直打嗝。我实在不敢恭维满口的玉米渣,又怕路上挨饿,只得硬往下咽。突然,我想起包里的馒头,刚把手伸进挎包,辛民拦住我,留给他们吧。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块腊肉,连同6个馒头,悄悄放进了墙角的一个背兜里。
有了包谷垫底,三个知哥一路雄赳赳的,我紧追慢赶,还是掉了队。到了半山腰,五个人渐渐拉开距离,我终于不堪重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脱掉皮鞋,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双秀脚已面目全非,十个趾头肿得像“萝卜头”,脚后跟血糊糊一片。看着一双“烂蹄子”,我欲哭无泪。
望着渐渐远去的伙伴们的背影,我一下回过神来,荒山野岭绝非久留之地,我又硬撑着一步一趔趄埋头往前赶。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是马建!他正往回跑来找我。我再也控制不住了,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三个知哥看我太狼狈,便轮流为我背包,他们走一程,又返回来照顾我。眼睁睁看着三个伙伴遭罪,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拐过一道弯,路边出现一个四合院。“柳暗花明”令我们喜出望外!辛民挑中一户人家,欲交涉吃宿费用。房东大娘见我们是知青,格外热情,辛民把3元钱硬塞到她手里,大娘勉强收下钱,便张罗着为我们做饭去了。
我和玉珍只想美美睡一觉,一人讨来一大盆热水正泡脚,突然传来隆隆的汽车声,两天了没见过一辆车,难道是幻觉?三知哥箭一般冲出去大呼小叫,又旋风般跑回来提行李,“快走!我们拦了一辆车!”我和玉珍提起鞋,光着脚板,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原来是辆吉普车,马建正在往后备厢塞行李。司机探出头来,“对不起,只能坐下两位,女士优先,男同志委屈一下吧。”我和玉珍上了车,并带走全部行李。车启动时,我泪眼朦胧,回望后窗,知哥们挥动双臂,像在为战友送别……
我和玉珍走后,三个知哥在大娘家饱餐了一顿,借着铺满银白的夜色又上路了。他们走完盘山公路,又翻越了一座大山,跋涉近百里,终于在第二天凌晨5点到达罗文火车站。
在站台摇曳的灯影里,出现3个熟悉的身影。我和玉珍尖叫着朝他们扑了过去,5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我又惊又喜!原以为3个知哥走了一夜的山路,肯定累得狼狈不堪,谁知,一个个乐呵呵的,仿佛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