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之人秦七妮

忠义之人秦七妮


泱泱中华,几千年来的汉家文化和历史传统,其实就是一首讲究忠勇的正义歌,一部讲究忠勇的文明史。

所谓忠,就是忠君、爱国、忠实于爱与情。所谓勇,就是勇敢、有胆识、有魅力、不怕牺牲与奉献精神。

侯庄街不乏忠勇之人。

而在危急关头,能够大义凛然,为了挽救他人性命而牺牲自己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秦明孝就是其中一个。

这位秦明孝何许人也?说来话长。

前文已经讲过,在侯庄街的秦氏家族中,有一位文化人名叫秦振忠,因为在家族中辈份最长,族人称之为“四老爷”。

“四老爷”秦振忠有一位同胞长兄秦汉忠,因在家里叔伯兄弟中排行老大,村子里的人们习惯性地按照其兄弟排序统称他为“大老爷”。

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四老爷”秦振忠不仅上过私塾,有相当深厚的文化底子,而且在钱庄当伙计时还学习了英语,后来又懂得了日语,见多识广,在县城里的一户富人家教私塾,县城里的头头脑脑认识了一些,自然办啥事的时候就顺当多了。

虽然 “四老爷”秦振忠有学问、有见识、有威望,但是他的这位胞兄 “大老爷”秦汉忠却是一个老实忠厚、安分守已的人。

村子里的人们同顶一片天,同踩一块地,都在侯庄街生活,爱屋及乌,不看僧面看佛面,自然对“大老爷”秦汉忠也是尊敬有加。

不过,庄家人实在,有道是“树大分杈,人大分家”不是?

不管是耍蛤蟆弄长虫,大家都得过日子。

过日子过的啥?当然是吃喝拉撒之类的事,大清早一开门就得有花销。

人生在世,居家过日子,有进项才能去花销。

所以,自古就有“勤是家中宝,俭是聚宝盆”之说。也应了修武县那句谚语,钱财专往勤家飞,怎与懒汉有缘份?

人总不能老等着老哇(修武县方言,指乌鸦)麻尾雀往嘴里屙屎吃不是?

“大老爷”秦汉忠依靠家里的几亩薄地,以种地为生。他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秦明孝,老二叫秦保才。

秦明孝是侯庄街秦汉忠公的长子,在叔伯兄弟中因排行老七,小名就被叫成了七妮。

秦汉忠眼看着七妮和保才都快长成人了,地里刨食根本解决不了他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大事,就跟四兄弟秦振忠商量,想给两个孩子找个事儿做,多少能挣些钱,补贴一下家用,好歹也得弥补家里捉襟见肘的窘况。

老嫂比母,除父长兄。一奶同胞,兄弟情谊。

“四老爷”秦振忠先是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让侄子秦七妮到焦作矿警队找了一个差事,最起码能顾得上他这张嘴。

后来,他又拿出自己紧衣缩食攒下的积蓄,让秦保才到外面做些小生意。

在他的帮衬下,“大老爷”秦汉忠家里的日子总算是安生了一些,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勉强能过得去。

话说当时的修武县,日军、伪军、顽固派、土匪以及北部太行山区八路军等抗日武装,到处都是拉杆子的队伍,五花八门。

各个队伍也时分时合,又由于当兵的多数都是当地人,互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七妮到了焦作矿警队以后,由于为人实在、忠诚,不久就受到矿警队队长张某的青睐,有事没事就带着他当个护兵,跑跑腿打打杂。

这张某有个把客(指拜把子)兄弟刘某,驻扎在修武县与获嘉县交界处的马场炮楼,担任(杂牌队)第十五支队的副队长。

老哇麻尾雀往旺处飞。

这马场由于地处两县交界地带,粮饷和伙食供应也就稍为好一些。

由于张刘两个人的这层关系,两边自然来往有些密切。

而秦七妮随着队长张某,一来二去的,自然对马场这个地方也不生涩,并且与刘副队长成为了好朋友。有时候,他还会趁着回家的机会,拐个弯到马场去看看,目的就是为了那张嘴,混个肚圆。甚至有的时候,实在是太晚了或者喝高了,就在马场留个一宿两宿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马场炮楼虽然地处修武、获嘉两县交界,却扼守着运河的运输交通线。

驻扎在这里的十五支队的队长杨某,在官衔上与刘某有正副队长之分,但是两个人性格迥异。

杨某出身获嘉县一个富裕家庭,打小就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蛮横不讲理的混货。把家败了以后,他就认贼作父,投靠日本人当了队长。他仗着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横行霸道,就在周围的村子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不仅如此,这杨某还欺男霸女,非常好色,干的净是屙血流浓、亏良心的坏事。

马场村有一个妇女,人称千老二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窜干货(指孬人,不正经的人)。

为了迎合杨某的口味,她收罗了一赶烟花妇女,在自己家里专门开了窑子,干起了牵皮条的营生,每天夜里陪着杨某和他的手下人玩乐。

刘某是修武县的贫家子弟出身,为了糊口,被逼无奈才到了这里。他虽然是队副,却心性善良,把手下当兄弟,对于杨某的行为,他始终看不惯。

一个槽里拴不住俩叫驴(指公驴)。

他们俩虽然在一个锅里耍勺子,由于在性情上不对付,只是面和心不合。

都说是上梁不正下梁弯,中梁不正倒下来。

这十五支队的手下一帮子人,自然是跟啥人学啥人,厮跟着师傅会下神。毕竟是人对脾气,狗对毛羽,当兵的人也跟着泾渭分明地就分成了两个阵营。

两帮子人拧不到一块儿,各拉各的曲儿,各吹各的调。都是阎王媳妇怀孕---心怀鬼胎。

秦七妮与副队长刘某关系合厚,打得火热,与队长杨某就疏远一些。

这杨某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多次想找机会整饬他们,却总是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那年(1941年或者1942年)秋冬的九月或十月份,在获嘉县当警备队队长的杜某,由于获嘉县万花庄的老丈人死了,需要去办理丧事。

而家在获嘉、与县里有着多层关系,并且也与杜某有几次之缘的杨某也前去吊唁。

上午待客时,看见两帮子人都带着家伙事儿(指枪支),万花庄知客的保长赶紧询问主家,“他们两面儿的人,敢不敢往一团儿让?”

主家说:“大家都认识,谁也不咋谁。杂(咋)不敢让?敢让。”

保长得了主家的话,心里安生,就把杜队长和杨队长两拨人让到一个屋子里,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一起吃饭。

谁知道,在等待上菜上酒的当口,杜队长的卫兵掏出来随身佩带的手枪摆弄擦拭,开始向周围的人炫耀起来。

枪是好枪,新买的盒子炮。

这种手枪原是德国毛瑟兵工厂在1896年推出的一款半自动军用手枪,原名毛瑟C96军用手枪。此枪7.63mm口径,初速420米每秒,最大射程2000米,可连发,每个弹夹容纳20发子弹。德国因为嫌贵不肯装备,导致大部分这种手枪自清末流入中国。

这种名为盒子炮的手枪,有人另外还称为驳壳枪、自来得、快慢机、匣子枪、大镜面、20响等一些名堂。

由于战争的需要,各地不断仿制和改良,逐渐成为中国军人得心应手的武器。

枪壮英雄胆!

每个军人,都怀揣着拥有盒子炮的梦想,更何况十五支队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杂牌军呢。

见了杜队长卫兵的新盒子炮,十五支队的几个货都张大了嘴巴,只差没有流出来口水了。

有人已经起了贪念,相中了他们佩带的新枪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十五支队有几个货借机上茅坑解手,开始商量抢枪的事儿。

陆陆续续回到酒桌上,在得到杨某的默许以后,马场十五支队的几个人趁杜队长两个人不备,他们使了一个眼色,齐唰唰拿出家伙儿,对准了杜队长和他的护兵。

杜队长站起身来,刚想发怒,他的卫兵见势不妙,也开始拔枪。

有心打没心,一打一个准。

没等卫兵把枪掏出来,十五支队的人手中的枪就响了。

杜队长和他的卫兵当场倒在血泊中。

杨某和他的手下一帮人,从两具尸体边收起两把新盒子炮,趁乱跑回了马场炮楼他们的大本营。

不说杜队长和他的卫兵后事如何,却说在获嘉县警备队,杜某手下也有一帮子鸡鸣狗盗的铁杆弟兄们,其中就有一个队副姓赵,与队长杜某是把客兄弟。

虽然说是拔个萝卜地皮松,杜队长之死为他腾出来了队长的位置,好歹自己与他是把客兄弟,只有给队长这个把兄报仇,才能让手下人心服口服。否则,杜队原来手底下的那些个刺头们,哪个都能闹翻了天哩。

为这件事儿,新上任的赵队长就开始动脑筋了。

十天半个月以后,赵队长派手下人到马场炮楼送信,对杨某说,杜队长和他的卫兵被打死的事情,获嘉警备队就不再追究了,但是,那两把新盒子炮必须追回。

一把新盒子炮,十几石粮食哩。

眼看着到了嘴的肥食,却要被人抢走,这杨某心里不愤不愤地,却是抓耳挠腮,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

唉,能屈能伸是条龙,光伸不屈是条虫,还是忍痛割爱吧。

杨某就打发来人说,这些事都是手下人私自做的,自己并不知道。现在,手下的人因为害怕,已经把枪寄存到武陟县河马二营的炮楼里去了,你们获嘉县警备队可以去那里取枪了。

得了杨某的口信,获嘉县警备队赵某就连夜派出二三十个人,到河马二营取枪。

河马二营的守军人数不多,武器装备也差,看见来的这赶人这个阵式,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地把那两把崭新的盒子炮拿了出来,送了一个顺水人情。

马场炮楼的杨某以为枪送还了,此事可以息事宁人了吧,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放开了胆子,天天声色犬马,海吃海喝,夜夜歌舞升平,纵酒取乐。

没成想,赵队长早就动了要毁(杀)他们的心思。

没过几天的一天深夜,获嘉警备队的赵队长就带领手下的一帮子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奔袭马场,要缉拿凶手。

五更时分,赵队长让手下人把千老二婆家里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来了一个就窝捺兔,把杨某和他的那一帮子铁杆兄弟们全部围困在了里面。

杨某等人成了瓮中之鳖,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地儿藏,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眼看着获嘉警备队的人把门的把门,把窗的把窗,还有的占据在墙头上,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更有几个当兵的爬到房屋顶上,捣开根挡把(方言,指用玉米秆做成的房屋顶部用的席子),掀起瓦片,把打开弦盖的手榴弹伸到房间里去,只等赵队长一声令下,就动手开打。

队长赵某让人在院子里高声叫喊,“你们要死要活?想要活命,就乖乖哩把枪扔出来!一个一个慢慢走出来!”

马场炮楼里,平日一向是耀武扬威的杨队长和他的铁杆手下,个个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全都成了熊包,一个个灰头鼠脸地交枪投降了。

趾高气扬的赵队长让手下拿出来从河马二营取回来的盒子炮,对从屋子里屁滚尿流爬出来的杨某等人说道,“你们看,这不是杜队长他们俩人的佩枪么?人脏俱在,看你还怎么抵赖?”

又说道,“你以为别人家的东西就那么好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你小子就等死吧!”

这杨某心里说,大事不妙,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厄运难逃了。

俗话说,瞪眼金刚好整,塌棚眼菩萨难弄。

他就不再说话,开始想鬼点子。

获嘉县城里儿的人道海深啊,玩得都是套路呀,原来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咱们往里跳呢。

眼见着分身乏术,杨某却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心下想了一下移花接木的诡计。

死到临头,杨某竟然一改刚才的萎靡不振,大声叫道,“赵队长,人家都说你是聪明一世,我却说你是糊糊一时。你这人就是那糊涂锅里的皮球---当真就是一个糊糊蛋。你也不打听打听,杀杜队长的人到底是谁?是你弄错啦。”

他的这一出激将法起到了一些作用,赵队长嘿嘿冷笑道,“不是你还会是谁?死到临头,你小子就王八卖焯篱---信口糊绉说鳖话吧。”

杨某信誓旦旦地说,“我没有说瞎话。打杜队长的不是我们这一帮子人,是另有其人,!”

赵队长半信半疑,“不是你们,那是哪个?”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成不成就在此一举了,杨某心下这样想着,便硬下了心肠,硬气地叫嚷道,“杀杜队长的是刘队副和他的手下!不信,你问一问其他人呀。”

到底是一帮子狗屁弟兄,杨某的手下从他闪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生还的机会,连忙帮腔说道,“杨队长说的没有错,真的是刘队副和他手下干的。我们都在一边看着哩。”

众口铄金,由不得赵队长不信。

赵某阴着脸,咬着牙喝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住?”

杨某如临大赦一样,“在营房里睡觉哩。我带你们去!”

此时,天已经大亮,眼看着到了日上三杆的时候。

而在营房里,刘队副与秦七妮因为昨天晚上喝了些酒的缘故,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前有杨某的引路,赵队长带着兵把门跺开,两个人惺松着眼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就被逮了一个正着,立马绳捆索绑地被五花大绑上了。

而在同一个屋子睡觉,一同被抓的还有一个名叫三门的人。

三个人被一根绳子串着,被带出了房屋。

刘队副和秦七妮被污蔑为杀人凶手,成了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

不用解释,因为有杨某和他手下一帮人的证明。

不能解释,因为赵某根本就不想听他们两人解释。

不必解释,赵某根本就没有想让他们解释,因为杀上个把人,对于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他杀这两个“凶手”,就是借为把兄报仇的机会,成就他讲义气的名声,更想杀一儆百,树立自己的权威。

枪杆子就是印把子,话语权。

与蛮不讲理的人去讲理,无论如何受伤的都是自己。百口难辩,谁能抵得上一张胡说八道的臭嘴呢?

也许是命不该绝,当赵队长看到身体孱弱、吓得浑身发抖的三门时,竟然动了恻隐之心,就回过头来问秦七妮,“他是干啥的?”

秦七妮看了看三门,随机应变扯了一个谎,说道,“我家人(媳妇)在家(生孩儿)坐月儿,他捎信来叫俺回家去。”

“把他们先关起来!这个年轻人不用绑了。”赵某下了命令,转身出去了。

三个人被关在一个院子里的上房屋。三门虽然没有被绑着,但是却也不能来回走动,因为门外有当兵的拿着枪在看着他们。

快到晌午时,三门向门外的当兵的求助,说,“老总,俺渴了,让俺们喝口水吧?”

当兵的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别乱跑啊。”

三门走到院子里,拿起瓢舀起一瓢水,不是喝水,而是用嘴着水,“咕噜咕噜”地发出一阵阵响声。

他趁当兵的不注意,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快速吞到了肚子里,这才再舀了一些水,慢慢吞吞把纸给咽了下去。

原来,他还带有公事(公文)哩。

大难来时各自飞。

这真是应了戏台上那副对联:悲欢离合演往事,贤愚忠奸辩当场。

当天中午,刘队副和秦七妮被枪杀在马场炮楼东边的空地上。

秦七妮是头部中弹而死亡。

死的时候,他们俩个还被一根绳子拴着。

秦七妮被害的消息传到侯庄街,一向没言示语、忠厚老实的“大老爷”秦汉忠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年丧子,人生最大的不幸。

此间,他的次子秦保才流浪天涯,几经转折,最后在天津落地生根。

痛失爱子,秦汉忠每每想起都要长叹一声。为了养老,他只好独身一个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去了天津。

独在异乡为异客,晚年的他思念故乡的心情日益迫切,多次来信向宗亲表明叶落归根的思想。

但是,这个朴素的梦想也最后破灭,最终他还是寿终正寝在天津他乡。

秦七妮,一个朴实的农家子弟,为了糊口而去当兵,最终竟然糊里糊涂成了一个冤死鬼。

秦七妮,一个临死都想成全他人的普通人,当属侯庄街的忠义之人。

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连同吃人的世道,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

雨过天晴,忠义礼智信,那些传统的道德,已经在侯庄街薪水相传,生根发芽。


2018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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