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是个傻子,是个不那么傻的傻子。
说他傻,他又知道谁对他好,并且总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报答;说他不傻,面对辱骂嘲笑,他总傻乎乎地笑着,还总要问他们吃不吃糖。
多数人不会回答,但也有个别的,比如人高马大的虎子,就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糖,狠狠踩在脚下,不屑地啐了一口,说道:“傻子,你是傻的,你的糖也是傻的!你就一辈子当个傻子罢!”
林承没有不生气,而是用软糯糯的嗓音说:“糖糖,甜!浪费,不对!”
“你个傻子!还敢教训我?!找死是不是!”虎子说着,抡起拳头就要一拳揍上去。
“老师来啦!”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原本看好戏的孩子们迅速逃离。虎子怕被老师得着,箭一般地逃了去,逃之前还不忘瞪林承一眼。
听到老师来,林承白净的小脸上有些慌张,连忙要去把糖捡起来。突然,一只白嫩的手伸过来按住他手。
“不要捡了。”
那是男孩子的脆亮的嗓音,还带着些温润感,林承听过很多小朋友的声音,却唯独这声音,照亮了他的余生。
他抬首望向来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映入眼眸,浅淡的眉微蹙着,一双眼眸如同黑曜石深不见底。
林承嘴角扯起大大的笑容,傻乎乎地叫了声,“好看哥哥!”他清澈如玉的眸中,满满的都是顾屿。
这是顾屿和林承的第一次见面,他从未想到,只这一眼,便是万年。
“小屿,我们不能收留他!”
“不行,我答应过林奶奶,要保护他一辈子!”顾屿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坚定,绝不肯让一步。
“小屿!”顾妈妈把目光投向沉默不语的顾爸爸,焦急道:“老顾,你说句话啊?”
顾爸爸头也没抬,顾屿放软语气,“妈妈,你听我说……”
这是第一次,向来懂事的顾屿为了一件事和父母软磨硬泡,还是为了一个外人。
房间里,林承死死地搂着顾屿,小身子一颤一颤的,面色有些苍白。顾屿也紧紧抱着他,纤细的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没事的,承承不怕……”林承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软糯糯的嗓音有些颤抖,“哥哥,不要赶承承走……承承很乖。”似乎怕他不信,林承抬起头盯着他,似乎用尽全力说:“承承最乖。”
顾屿的眼眶也红了,他抹去林承眼角的晶莹,额头轻柔地抵住他的额头,莞尔一笑,“哥哥保证,不会有人赶你出去,承承会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这是第一次,顾屿给林承许下永远的承诺。
林承住下后,顾妈妈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相比起来顾爸爸要好一些,吃饭时偶尔会给他夹菜。后来顾妈妈对他彻底改观,是因为一次她和林承出去逛街,不幸遇到抢劫犯。顾妈妈就算死也不愿意放弃钱包,抢劫犯被激怒,直接一刀刺过来,只听“噗呲”一声,林承应声到地。顾妈妈记得特别清楚,她惊慌失措地抱起林承时,他还努力地笑了笑,无声地说着什么。顾妈妈当即泪流满面。
——顾妈妈,我不疼,真的不疼……
自那以后,顾妈妈就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甚至有的时候顾屿都要受冷落。
林承来这里的第一个春节,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那是第一次,顾屿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幸福。
十五岁那年,顾屿跪坐在毯子上,聚精会神地教林承乘除的运算。他突然听到低低的笑声,想抬起头,却听“吧唧”一声,他意识到什么,抬头双眸呆滞地盯着对面笑容傻乎乎的林承。
“最喜欢,屿哥哥……”林承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来歪头想了想,笑容比太阳还要灿烂,“要和屿哥哥在一辈子,要和屿哥哥谈恋爱!”
顾屿的耳尖泛起粉色,他似乎能听见加速的心跳声。一瞬间,眸底云开雾散,他抬手温柔地敲了敲傻子的脑门,“傻承承,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
林承急切地握住他的手,白净的脸上满是焦急,“我知道……就是要亲亲,睡觉……要一辈子、永永远远在一起。”
顾屿感到心里缺的一块终于被填满了,他缓缓地回握住林承的手,近乎虔诚地与他额头相抵,轻笑一声,“好,一辈子在一起。”
这一次,是他们共同许下的诺言。
二十一岁那年,林承在家附近的一家饭店卖苦力,饭店老板和顾父母是至交,平时对他很照顾。烈日骄阳,打饭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长龙,林承目光呆滞地盯着手里的饭盒,汗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林承!林承……”
傻子转头——
“林承,你哥进医院了!!!”
嘭——
手术室的红灯亮着,林承如同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哥哥,哥哥……”
顾父顾母连忙上前拦住他。
“小承,你冷静一点,小屿会没事的!”
林承仿佛听不见他们的话,他双目猩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哥哥!
顾妈妈看着他猩红的眼眸,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喊道:“小承,安静下来,你安静下来,小屿不喜欢吵吵闹闹的,你安静……”
林承终于有了反应,他呆滞地看向痛哭流涕的顾妈妈,摇头道:“骗人……”
“屿哥哥也骗人,奶奶进了铁箱子,没回来……”林承呆呆地低喃着,他的面色苍白如纸,耳朵却因情绪激动而通红。
“都是骗人的!!!”他咆哮一声,摇摇晃晃地冲了出去。
“小承!”
顾爸爸扶着她坐下,“我去找小承。”
手术室的灯在顾爸爸离开不久后熄灭,顾妈妈连忙站起来,殷切地期盼着。
顾屿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承承怎么不在?”
顾妈妈眸色一深,温和地笑道:“你爸照顾着他呢,没事的。”
顾屿一听就急了,“承承怎么了?”
顾妈妈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情绪有些激动,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他挺好的。”
顾屿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舒了一口气,他轻声道:“那就好……”
顾妈妈替他掖着被角,“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好多了,妈你不用担心。”顾屿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转头道:“我想见承承。”
顾妈妈眉头一皱,起身盯着他,浅色的唇瓣翕动几番,终究没说什么。
“妈妈,哥哥真的在里面吗?”
“真的,进去看看他罢。”
“好,看哥哥,哥哥……”
顾屿缓缓睁开眼,柔和的目光看向门口。
林承看见他的一瞬间就双目放光,冲上来就想握他的手,可是见着他手上的针头,于是退而求其次握着他的指尖,满脸焦急,“哥哥你难过不难过?要不要睡觉觉?”
顾屿努力地回握他,苍白如纸的面上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柔声道:“可是我已经睡了很久,睡不下了。”
林承挠挠头,想了想又道:“那喝多多的热水,妈妈说,热水是……万能的!”
顾屿喉咙里发出几声低笑,眼角都带着些愉悦,稍稍垂首,道:“承承真厉害,哥哥记住了,一定多喝热水。”
林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看了看顾屿,便又低下头。
顾屿轻轻摩搓着他的手,“承承想问什么?哥哥一定告诉你。”他感到林承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然后听见他略带紧张的声音,“哥哥,哥哥会不会和奶奶那样……离开承承?”
他握着林承的手也紧了紧,眸光微闪,随即抬头,露出大大的笑容。
“承承,过来。”
他们再一次额头相抵,顾屿再一次保证,“会的,哥哥保证,绝对陪承承一辈子。”
一缕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拂过头顶,使他们的轮廓变得柔和。
门外,顾妈妈双手紧紧捂着嘴,看得泪流满面。
“顾妈妈,顾屿那么好的孩子,怎么……竟是一个同性恋呢?!”
“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以当前的医学技术,治愈的可能几乎为零。照目前情况来看,病人至多活到三十岁……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第一次,顾屿强烈地想要活下来。
林承一上午窝在书房,后来兴冲冲地拿着两个红本本给顾屿看。顾屿看见本上歪歪扭扭的“结婚证”三个字,心中一跳。打开来,一入目就是他们的合照,顾屿清楚的激得,那天一家人是去公园踏青。纸上的字虽然歪扭,可能看出都是一笔一划写的。
顾屿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他抬头看着笑容灿烂的林承,轻咳一声,柔声道:“承承怎能突然想画结婚证了?”
林承兴奋地像个孩子,“妈妈说,和哥哥一辈子在一起,就要有结婚证……独一无二的。”
顾屿忍着抽动的眼角,吸了吸泛酸的鼻子,费劲全力扯起笑容,“结婚罢,承承。”
婚礼很简单,就在家里。临时起意没有多准备,可一家四口,没有一个不笑逐颜开的。
林承穿了自从春节买来就一直放着的西装。他眉目英挺,皮肤因为做工而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唇色如桃花。他总是忍不住笑,迫不及待地想和他的哥哥成婚。
“这样,一辈子,就是两个人了。”
顾屿眉眼间溢满幸福,他看向身旁手忙脚乱给父母敬茶的林承,一只手抚上心口,感受着不规律的心跳声。
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是第一次,顾屿祈求上苍。
窗外风景如画,如同电影般倒退着。林承举着那台傻瓜相机,对着窗子拍来拍去。
这一年,顾屿辞了职,和林承开始环球旅行。
“哥哥,外面有好漂亮的鸟!”林承指着窗外,兴冲冲地说道。
顾屿捋了捋他翻折的衣领,温柔地应道:“嗯,很好看。”
林承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傻乎乎地笑着,转过身又去拍那些翠鸟。
顾屿眸色温柔,轻抚着被亲过的地方,眉眼间都带着欣悦。然而,他的笑容突然一僵,原本红润的脸色逐渐褪去。
汽车穿过一段隧道,微凉的风通过窗缝窜进来,吹在脸上,清清凉凉。顾屿却感觉不到那份舒适。
“哥哥,我们……”
林承还未转头,眼就被从后捂住,面上一片冰冷。
身后,是粗重的喘息声。
“哥哥……”
“承承!”他嗓音有些颤抖,手也开始颤抖了。
“答应哥哥,不要回头……求你——”
不要看见哥哥这么狼狈的样子。
这是第一次,傻子的哥哥恳求他。
——亦是,最后一次。
梧桐树下,回荡着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傻子抱着玩具熊,天真无邪的眼眸望着他,笑容比太阳灿烂,“哥哥,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哦!”
哥哥与他额头相抵,再一次许下一生的誓言。
“好,一直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