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电话跟我说前几天回老家了。
去年夏天的洪水冲坏了回去的那条窄到仅可通过一辆车的柏油路,公共汽车也停运了,她与父亲两个人乘了一辆三轮车回去,车只能在河道里行驶,因为回去的车辆少,车几乎是在茫茫的石子堆里开辟新路似的行走,一个来回用了一天的时间,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她说,我回去给你外婆上坟,又到她的忌日了。日子过得真是快啊,一转眼,都整整十年了。
十年来,由于求学等种种原因,我从来没有给外婆去上过坟烧过纸,哪座墓都要分辨不清了。犹记得透过水晶棺材看她最后一面时候的情景,那时候读初二,从学校赶回去,院子里都是穿孝服的人,一声声的哭喊丛里屋传出来,我一进门看到她穿戴整齐躺在那里,捂着嘴哭不敢发声,直到身上麻麻的觉得眼泪是干了。母亲说你喊出来吧,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喊了。守灵的那几天我们姐妹几个都不肯走,母亲说,由她们去吧,也就是最后陪她姥娘这一程了。
对于外婆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那时候我们两家住的近,记得她常站在兔子窝旁边的高台上喊我去她家吃饭,或者是做了什么东西让我去取;记得过年时候她在老屋里煮饺子,热气腾腾的一进门只能听到她讲话的声音,年十六的时候起大早全家围了柏枝火烤掉一年的坏运气,她不忘在烧下的灰烬里烤一两个馒头留给我和姐姐吃,说讨个吉利;夏天里天热,那时候没有冰箱,灶台边的碗橱的第二层她会早早备下柠檬蜂蜜水等着晾凉了让我们放学回家喝。外婆身材瘦小,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她吃力的担着两桶水上一个很陡的坡,我跟在她身后,她走走停停,担满一瓮的水要来回走上三四趟,那时候我只想快些长大,可以有力气也担上两桶水给外婆送回家。后来,村里都装了水龙头,而外婆,也没有等到我长大。
母亲在电话里半开玩笑的说,你姥娘要是地下有知,你们三个这么些年竟是一个都没有回去过,肯定会怨你们的。我笑笑无奈的说,太远了又有工作在身,回不去。她说,叫你们都走那么远,等有朝一日我也要去了,我想等你们回来看一眼都等不到你们呐!一种酸涩从心底涌上眼睛,我装作镇定的大声怪她说话没轻没重。
外婆是在扫马路的时候出车祸的。她看到运石灰的卡车过来,躲在拐弯处的墙边,司机也恰恰因为路窄拐弯时候尽量靠近围墙行驶,没看到躲在后面的外婆,重重的挤压使她内部器官破裂出血,去医院抢救无效。这都是听母亲跟我说的,她怕耽误我学习,一直到外婆的遗体在医院放了十几天后才告诉我。母亲说,“我赶过去的时候急救车还没有来,还没到她身边腿就软的走不动了,就在那棵柿子树下,整个人都蒙了,后来我就抱着她,她嘴里的血不停地流,擦都擦不过来,胸前红红的一大片。”
前几日看节目与Y先生谈论如果有月光宝盒最想穿越到什么时候,我说我想回到十五岁,可以去看外婆最后一面,可以握住她的手,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如果人的一生是已经注定好了结局的,我不奢望能够改变什么,只希望能够有最后的陪伴。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经历死别,那以前,我一直觉得亲人就像是海岸,随时我回头他们就在身边。而其实,他们只能够陪伴你走生命中的一小段,不论你有没有珍惜,都是过一日便少一日。
我偷偷想象过有朝一日母亲离我而去该是怎样的情景,突然就觉得害怕起来,急忙找到手机去跟母亲视频,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准备吃什么饭,父亲的旧疾好些没有。有一次大早上八点多我打过去,母亲惊讶的问我一大早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
去年的洪水将老家房子的围墙冲塌了,母亲犹犹豫豫问我要不要修整一下,说虽然是不回去住了,可毕竟是老宅,我和你爸以后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可要是修的话里里外外又要花掉一两万块钱。我不耐烦的说,“有那些钱你跟爸多买点吃的不更好吗?老房子都受潮成那样了还修它做什么!”老家的房子正对着外婆的坟,夏天里杂草丛生是看不清楚具体位置的,冬天里下了薄薄的雪,便可以看到那个烧纸烧的黑黢黢的洞口。母亲说,毕竟是对着坟,对家里风水不好,还是修一下那个围墙吧。
我说,好。
去图书馆里借书,蓦的看到萧红写的《生死场》。生与死,这十年,我们都极少提起外婆,怕外公伤心,也怕母亲难过。其实我们彼此也都明白,每个人都只是深深藏起来了,她一直在,只是,停在了十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