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坐在楼顶。傍晚的风有些凉,夕阳映着血红色的光,将整个天都染红了。一口啤酒下肚,酒的苦涩,还有刺骨的寒意,一起顺着喉咙,似一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远处的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都有各自的归宿。
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呢?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
他是一个大学生,大三,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学校不算好,也不算坏。其实他当初报考这所学校的时候,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离家远一点。是的,离家远一点,越远越好。
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与母亲脾气不和,最终离异了。随着时间过去,当初二人究竟孰是孰非已很难辩论,可自从那时候起,“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这几个字,伴随了他整个童年。
孩子们的性格是单纯的,单纯的善良,也有单纯的坏。别人欺负他,只是因为单纯的想欺负他而已。
于是他学会了反抗,学会了坚持,或者说,固执己见。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保护他,只有自己。他常常幻想着,身边有一个会保护着他的人,就像小时候被坏孩子们欺负的时候,那个将坏孩子们赶跑的大姐姐一样。于是他可以在被坏孩子们欺负、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不掉下一滴眼泪。
二
他是个坏孩子吗?奇怪的是,他学习还算不错,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父亲在离异之后没过几年又组建了新的家庭,也把他接到城里上学。没过多久他有了一个妹妹,对他来说,她是贯穿于整个童年时代的梦魇。父母的溺爱使妹妹变成了一个“魔王”,相对的,他却像一个不受待见的外来人,被妹妹无端欺负,不受继母待见;父亲脾气暴躁,时常不分三七二十一,抄起皮带,将他打得遍体鳞伤。
他愣是没掉一滴眼泪;甚至气得瞪大了眼睛,举起瘦小的双臂接住皮带,裂开的虎口滴出血来,顺着皮带滴在地上。更有一次,他一头撞向书架,从此头上留下了一道伤疤。
他变得沉默,因为他不想因为说话挨打;每次说话的时候他都会去猜,对方是什么反应,会说什么。
于是他的童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充满阳光,而是处处阴霾;陪伴着他的,只有他幻想出来的那个大姐姐。
终于,他考入了一所寄宿制的高中,三年里他很少回家,也很少被打骂责罚。他有了很多陪在他身边的朋友,至于他幻想出来的那个大姐姐,很久没有出现了。
这一切在高考之后发生了改观。他的成绩还算不错;继母也没再为难过他。父亲希望他报一所本地的大学,但他不这样想,在最后一刻,他报了一所离家一千二百多公里外的学校。为此父亲大闹了一场,甚至说等录取通知书到了之后要撕掉录取通知书;他面无表情,最终还是登上了前往异地的火车。
解脱了。他心里这样想。
三
可事实并没有向他想的方向发展。一直以来他只是一个成绩中游的学生,来自偏远地区的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跟上大学里学习的节奏,拼尽全力,也只是换得了个不挂科而已。偶尔一次在辅导员办公室听到辅导员的不经意的一句话:“你说这个学生也是奇怪,明明学习这么差,居然愣是没有挂科的……”像一柄铁锤砸到了自己的心里。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办公室,偌大的校园,居然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逐渐认识到他与别人的不同,他没有自己的意见和想法,也不会做选择。而这一切都由于从小家庭的“棍棒教育”。在这样的教育之下,他没有权力做出自己的选择,只是随着父母的意愿走。他越发迷茫,经常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经常站在阳台上发呆,脑子里总是出现高中时候的回忆,这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大学是个复杂的地方,在部门里,比他高一级的学长对他颐指气使,只是因为他不会讨好别人;当他做学生干部的时候,下面的干事们也对他爱答不理,因为他不会用自己的职位压别人。不熟的人,只是见了一面,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去帮忙,只是因为一面之缘,到最后很少有道谢的;至于熟人,却是没有一个愿意在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帮自己一把。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他时常这样想。
他感觉活得很累。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并没有人站在身边帮助他。
有一次聚餐的时候,冷不丁有一个女生说道,“我好像没见他笑过。”
他一愣神,却还是那副不知喜怒的表情。众人起哄;可直到最后他也没笑出来。
四
最终他因为种种原因,学习终于跟不上了,挂了一科。辅导员找他谈话,询问他学习的情况,问他有什么难处。他说,他想辞去学生干部的职务,不想再做下去了。
辅导员问,“为什么不想做了?学生工作影响到你平时学习了吗?”辅导员不会想到,自己在下达学生工作的时候,是有多严厉苛责;也不会想到,他几乎没有人帮助他完成学生工作,每次他都坐在电脑前忙碌到深夜。
他还是面无表情,“就是不想干了。任务太多,能力不够,干不了。”
在几次请辞之后,他摆脱了学生干部这个职位。走在路上,竟然感到一身轻松。只是,辅导员找他谈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又到了学期末。毫无意外地,他挂了好几科。辅导员给父母打了电话;下午的时候,父亲给他打了电话。
“你这个大学是怎么考的?从小到大也没怎么被叫过家长,现在到了大学,没人管你了是吧!你不好好念书你到大学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跟那些坏孩子们成天瞎玩?老子挣点钱就是这么给你拿来浪费的?不想念书就给我滚出去打工去!上了大学翅膀硬了是吧?……”一句句责骂似一柄匕首,将他的内心千刀万剐。他想解释,但父亲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十几分钟之后,在父亲的责骂声中,他挂断了电话。
五
他拎着一打啤酒,来到了楼顶。风有点冷。
摸了摸头顶的伤疤,那是小时候挨父亲打的时候,一怒之下,一头撞在书架上。当时他想着,死了是不是就不用挨打了。
开了罐啤酒,迎着风灌了下去,余光瞟到了右手虎口,有一道伤痕。那是小时候父亲用皮带打他的时候,他双手接住那皮带,留下的伤口。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街上路灯亮起。车辆来来往往,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们要回家了。
他望着远方发呆,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昏暗的夕阳下,他看不清未来的方向。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他偏过头,目光中,那个曾保护并陪伴着他度过每一个黑暗的夜晚的影子一步步走来,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好累啊。”他低下头,又打开一罐啤酒,迎着风灌了下去。又苦又冷。
夕阳的最后一道光芒消失在他的脸上,天空变得漆黑。月亮散发着森白的光,照得他浑身发凉。他就这样坐在楼顶上。啤酒喝完了,他就坐在那里发呆。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只知道夜,越来越深了。
突然,他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笑容,那笑容里,无限的爽朗与解脱:“走了,走了,保重。”
“保重!”
六
翌日。
清晨,一位清洁工路过某学校某栋楼的时候,发现不远处地上有一个黑影,走近一看,发现是一名学生倒在了血泊里,面目全非。
不多时,警方将附近围了起来。经过调查,这名学生是跳楼自杀,原因不明。
警察在这名学生的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令人不解的字:
“如此人间,何苦来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