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味

我小时候家中是十分贫困的,但是得益于智慧的母亲,我们几个孩子的嘴非但没有受穷,不时还会成为同伴们羡慕的对象。


1.冻蒜与气死豆腐

母亲做冻蒜是一流的高手。

大而好的蒜母亲是不用的,要留着换钱和做来年的蒜种子,捡剩下的便都是些小而差的了,母亲并不嫌弃,将它们掰开,剥皮,洗净,再将袒着雪白身子的蒜子们均匀的置于阴凉处,待它们忽儿惊觉将要害起羞的时候,母亲便会十分会意的将它们送入一只棕色的陶罐里。

半捧米椒一撮白糖三把盐,拌均,米醋没过蒜,封口。

一周后,再将切成细丁的胡萝卜投入。

三日可食。盛出一碗,蒜子碧绿、萝卜橙亮、辣椒鲜红。吃上一口,质鲜微辣,清脆爽口。至此,每餐便会多费掉几个馒头。

此种小菜名曰冻蒜,亦称腊八蒜。但因冬季菜蔬匮乏,天才放冷,母亲就着手准备起来了。因此母亲从不叫它腊八蒜,只称其为冻蒜。母亲这位冻蒜高手,是贫困培养出来的。


我们兄妹几个,对吃是不甚计较的,唯独对豆腐亲近不起来。然豆腐非但便宜,且不用花钱,因此频频到我家造访。

每每听到街口那个卖豆腐长且亮敞的吆喝——“豆腐咧——换——豆腐”时,母亲就亟亟地舀起一瓢豆子出门了。不多时,一块肥厚浆黄的豆腐就入了厨房。

母亲体谅我们的口胃,常换着样子做它,炖、炒、凉拌、炸,收效不大。久之,一旦听到那卖豆腐的吆喝,我们兄妹几个便会对那日的饭菜失去了信心。

可是有一天却异常了,我们眼见豆腐虽入了厨房,然却并未上桌,它竟失了踪影。我暗喜,却并不发问,生怕将它召唤出来。

几天过去,豆腐依然不现身,且母亲也不再为卖豆腐的吆喝声有所行动。

我想,大概豆腐不会再进我的家门了吧。

一天晚上,母亲叫我到厨房,指着案上十几片灰不溜秋的东西,让我切成薄片。我问母亲:“这是什么?”

“豆腐!”母亲说。

灰中泛青,硬而不断,弹力十足。如果这也叫豆腐的话,恐怕是世上最难切的豆腐了。我心情复杂的将那所谓的豆腐尽量切得薄一些。

母亲将捣好的蒜泥、垛碎的辣椒、切丝的葱姜与之拌在一起,搁入盐、醋、味精,最后又淋上几滴香油。

我先尝了一口,惊呼:“这怎么能叫豆腐?这味道……它应该叫气死豆腐。”

弟妹闻声而来,争吵着要吃‘气死豆腐’。我听到身后的母亲深深的松了口气,说道:“不许抢!想吃再给你们做。”

气死豆腐的做法异常简单,只需将新割的豆腐切片,丢入从锅底刨出的柴木灰中即可。三五日后,柴木灰不仅吸干了豆腐中的水份,还将豆腐换了颜色,变了性质,也成就了母亲的贤良聪慧。

母亲又试着将气死豆腐做成炒的、烩的、炖的,无一不美味异常。

以至后来,几乎轮不到母亲去舀豆子,弟妹们一听到——“豆腐咧——换——豆腐”的声音便飞也似的抢着跑去找装豆子的袋子了。

后来,大了,才发现母亲所做的气死豆腐与贵州有名特产灰豆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真好。

2.辣糊涂油烙馍

每到深秋时节,父亲母亲下地回家时总会捎回一把辣椒(地里的庄稼缺苗了父母会补种一颗辣椒,既不浪费土地还有辣椒可吃。)

父亲嗜辣,母亲也将辣椒的做法发挥到了极致。

辣椒与芫荽一起垛碎,撒了盐,拌入香油。吃起来十分费馒头。

与鸡蛋同炒更是经典搭配。

有时母亲高兴,会割来二两猪肉,辣椒切圈,猪肉切丝。油热,葱丝、姜丝、蒜未一起入锅,煸至微黄,加入肉丝,大火爆炒,加盐,味精、酱油,再放辣椒圈。少顷,起锅。于我们来说就是一顿大餐啦。

但是让我们念念不忘的还是母亲做的辣椒糊涂油烙馍。


做油烙馍的面很讲究,不能太硬,太硬幹不动,也不能过软,软了不成形。软硬适度的面揉好,得省。省好后可劲儿的揉它一阵,再省,再揉,然后幹成一张大而薄面饼,要求薄而不破,很费功力。

大而薄的面饼摊平,淋上油涂抹均匀,撒上盐、葱花,卷起来,成条状,用手揪成大小相同的剂子,幹成碗口大小,便可以开始烙了。

火侯很关键,直接影响油烙馍的成败,连有着一双巧手木匠出身的父亲此时也惶恐起来,炯炯的盯着灶间的柴,时刻听从母亲的指挥或减或添。

一个个油烙馍镀了一层焦黄的新衣出锅了,我们大大小小的早已扒着门框口水成河了,母亲并不为所动,严谨而专注。

完成了油烙馍,母亲并不松懈。

她让父亲将火烧到最旺。往锅里加了少许油,葱切段,煸黄,辣椒切圈,爆炒,然后舀起一瓢水倒入锅中,炙热的锅底‘吱啦——’一声大叫,就闷不作声了。只两分钟,锅中水就翻滚起来,母亲将早已搅拌好的面糊倒入,不停的搅拌。锅里开始冒泡,灶中的火也渐渐熄了。放入调料,淋上香油——辣椒糊涂成啦。

父亲圆满完成任务,起身喊道:“开饭啰——”厨房一下热闹起来了。

油烙馍外焦里嫩,掰开细看,有十几层之多,层层薄如蝉翼。

辣椒糊涂咸香辛辣,闻之诱人。

油烙馍蘸辣椒糊涂,脆、嫩、咸、香、辣同时汇聚于口。那味道,堪称一绝。

3.此生只剩追忆


伴随着不同的味道,我们告别了童年,一同与我们告别的还有那些绞尽脑汁的人间至味,我们擤鼻涕一样甩走了贫穷,蚕食着精致的美味佳肴。

渐渐的,我的胃口怀起了旧,如法炮制了许多母亲的科研成果,皆不成形。

我以为逝去的只是时光,没曾想还弄丢了味道。

母亲知道后,执意要为我们重现当年美好,我连呼不要不要,那种味道,追忆追忆就好。

其实我是怕,连母亲也忘了,当年的配方中,还有一味无法还原的艰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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