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生日。
父亲最不喜欢过生日，以前的艰难岁月在他头脑里打下烙印――过日子都难，过什么生日。以至于现在老了还是觉得，生日是孩子们的事，或者是雪鬓霜鬟的老人们的事，于他一个只是过了花甲之年的人何干？所以，他不喜欢我们专门给他过生日。
于是，我们总会找各种理由，比如，周末了，孩子们刚好放假，想在一块玩玩；比如，大侄子回学校之前，想见见我；比如，想吃弟媳妇做的手擀面了。有时我们也故意避开生日当天，提前回去，只当真的聚聚而已，虽然生日蛋糕赫赫鲜明。
今天父亲生日。
我们都没回，而是昨天回了，这次是哥哥调休的缘故。哥哥提前和我商量，他买菜做菜，让弟媳活点面擀点面条即可。我就大清早去小区门口的蛋糕店，定了一个蛋糕，父亲平时喜欢打麻将，我就让他们在最上面的水果中间，摆了巧克力做的麻将子的造型，分别是东西南北中和两个發。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在他的小屋里呆着，抽烟，看电视，偶尔也出来到路边看看。屋前就是大片的麦田，其中有我家的，油绿绿正是蓬勃生长的时候。那年重新分地，捏号的时候我刚好在家，父亲不争不抢，却捏了眼前最好的地。我一直就觉得上天是不会忽略这么朴实耿直的人的。几十年来，我亲眼目睹他沉默，苦干，吃亏，隐忍，有时我都愤愤不平，但他统统咽下。
风好大啊，小棉袄上的帽子忽地扣到了头上，风从背后推着你走。麦苗已经快过膝盖，一阵风来，齐刷刷地抿过去，差点伏倒，后又直挺起来，绿莹莹像一片海。屋前几棵大桐树被刮得呼呼啦啦的，树枝有时划过屋顶，像谁家淘气的孩子故意敲打，紧接着蹦蹦蹦的声响，我便知道是桐花落了。脚下，枝桠间隙漏下的光晕里，落满了桐花，有的才刚刚盛开，还来不及沐浴春日，就被风侵袭；有的浸了前些天的雨，润泽濡湿，叶片绵软；有的还裹紧身躯，抓紧枝头，在上下浮动的命运里，闪烁着那一朵朵白，一朵朵淡淡的紫。
给父亲说饭做好了叫他，我们先下去帮忙。
到老家门口，就听见哥哥嫂子已经在厨房忙活了。哥哥是厨师，初中没上完就出去跟着别人学做饭，学成后在新郑的饭店里当大厨，辗转过很多店，后来也干过别的，只是生活的风霜总会把人的野心覆盖，然后困拘一隅，安顿下来不再奔波。我是挺羡慕会做饭的人的，嫁人之前还幻想过嫁一个厨师，以后就不用天天被油烟熏了。但哥哥说厨师很辛苦，他每天掂勺子掂得胳膊疼。我才知道，所谓的生活，都必定浸透了不为人知的苦，而别人看到的，都是一个名头，一种说辞，或者被自己的想象力美化了的场景。
哥哥今天做大盘鸡，做酸菜鱼，接着是蜜汁红薯。他做这些的时候，我们都围在厨房门口，伸着脖子看他各项操作，想着也学一两招平时解解馋。嫂子给他打下手，洗菜、切菜、拌凉菜。然后哥哥又做了爆炒油麦菜，蒜苗炒焖子。因为今天主食是手擀面，哥哥又做了小芹菜炒肉丝，青椒番茄炒鸡蛋。我呢，就只捣了混合着十香菜清香的蒜汁，浇捞面条是最好的了！嫂子还洗了小黄瓜和千禧果装盘，满满一大桌！
喊父亲下来了，坐下，他一头黑亮寸发已是白发丛生。老公给他倒了酒。哥哥忙完过来后，我们有茶的端茶，有饮料的端饮料，有酒的端酒，都举起来示意。怕父亲尴尬，我们没说什么话，但一切他都懂。觥筹交错之间，谈笑晏晏，菜很好吃，面条很好吃，就连减肥的我，也放开了肚皮，吃得撑了！
蛋糕打开，几个麻将子就那样调皮地躺着，大家笑了。父亲是个含蓄的人，也有了笑意。我想起父亲年轻的时候，白天磨豆腐，再累晚上也出去打麻将，母亲总是把大门插上，让他回来的时候作难。我从小一直和奶奶住在东屋，离大门近，每次半夜正睡得香，奶奶急急把我唤醒，让我去给父亲开门。我那时也听话，迷迷糊糊去了院子，开了门折身就回屋继续睡觉，也不知道和父亲说句话。后来我就想，奶奶听力真好，总是她听见父亲拍门喊门的声音，我听力不比她好吗？现在自己也做了母亲终于知道，那是母爱，有神力。
嫂子让女儿给父亲戴上生日冠，父亲没有拒绝，其实他是最不喜欢这些啰哩八嗦的。但毕竟年纪大了，心渐渐平和，不再严厉苛责，似乎怎样都可以接受。我们让他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都站他身后围着，咔咔咔拍照。彼时，我看了一眼我们身后桌子上奶奶的遗像，她笑着，好像这一切她都看到了，很欣慰，她生前最疼爱的她的儿子，走后最牵挂的她的儿子，有我们照顾，她可以放心了。
点蜡烛，唱生日歌，让父亲许愿望，吹蜡烛，分吃蛋糕，终于一个个都吃不下了。院子里，风小了，那只纯黑色的拉布拉多也安静下来，不再像往日那样狂吠。也许啃了不少肉骨头，西瓜皮，蛋糕屑，它此刻显得满足而愉悦，浑身毛发油亮，一抖身煞是雄壮！尤其见到哥哥和大侄子，立刻俯身，服服帖帖，让它蹲下就蹲下，许是经常带骨头回来给它的缘故，不像我，自己都不爱肉，哪有东西给它，怪不得每次见我都上窜下跳的跟我吵。
父亲又背着手，慢慢踱回他的小屋去了，我们几个站在门口说话。
大门两边，新栽的两棵桂树发了嫩芽，倘若到了秋天，香气四溢多么令人陶醉！前方，母亲种的核桃树越来越粗壮，被大桐树遮挡而弯曲的身子也好些了。沟边的菜地里，小葱长势喜人，青葱嫩绿；青菜叶片肥硕，张扬；小韭菜也不再干渴，一畦畦翡翠般鲜嫩，株株向上！还有遍地的霍香，随便摘几把就能掺鸡蛋炒盘菜了！
春天真好啊，生机勃勃！愿父亲身体健康，精神矍铄，虽经历春露秋霜，也永远保持盎然气象，老当益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