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鸟伯乐“鸟超杯”PK赛。关键词:深渊、按摩、越……越
一.
七月的广州,风雨欲来前的闷热,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吴波正在车间调试机器,汗珠从额头大颗往下掉,很快,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连他蹲的那块地上也都湿了一片。
虽然这里是风扇厂,但全是半成品待组装的配件,车间没有空调,真是堪比蒸笼还热。
吴波抬腕擦了控额头的汗,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几下,他满手油污没法往兜里掏。便没在意,继续调试着机器,工人等着机器开工呢。他早点修好,人家就能早点做货,早点赚钱。
电话又接连震了两遍,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谁这么没完没了啊,有啥十万急的事,晚点就不行了么。
吴波只好停下来,摘掉手套,掏出了手机,原来是厂区宿舍的保安周大哥。他想起了前几天他回宿舍时,周大哥跟他说他有个侄儿初中毕业不想上学了,能不能弄厂里来上班。他当时"嗯"了两声,说等来了再说。可这人也太不懂事了吧,就非得这么着急么?这是现在要打电话确认清楚吗?
他不耐烦地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话筒里传来周大哥急切的声音:“喂,小吴,快点,你爷爷,你爷爷生病了,你赶紧来送他去医院啊。”
吴波心下一紧,早上出门时爷爷还好好的啊,这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这么紧急了。他扔下手里的扳手,摘掉另一只手套,急步朝二车间走去。
二.
吴波一家,他爸,他妈,还有他媳妇儿,都在这个厂里上班。前两年奶奶过世后,爷爷一个人在家无人照看,又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一家人不放心爷爷一个人在家,又无人回去照顾,就只好接到广州来了。
他们在厂里分了两间宿舍,原是想着给爷爷在附近租一间民房住的。后来老板知道了这事,念在吴波一家都在厂里工作了多年,加上宿舍也有空置的,便再给他分了一间。
就这样,吴波爷爷也就住进了厂里宿舍,这样免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对老板充满感激的同时,在工作上也更积极努力了。
老爷子来了一年多,从最初的陌生到熟悉,再到后来,厂子里在宿舍来来往往的人也差不多都认识了。渐渐地身子也养得好多了,比当初在老家时也有了几分精气神。吴波看爷爷的状态越来越好,心里也欢喜。
原以为老爷子可能没几天活头,现在看来还有盼头。老爷子平时没事就往宿舍楼下保安大哥那里坐着聊天摆龙门阵,上幼儿园的曾孙回来了就逗逗曾孙,日子倒是比在老家过得清闲了,却也时不时觉得无聊。
吴波小时候父母就在外打工,他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走后,他对爷爷的感情就更深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挣了钱要好好孝顺爷爷,但他平时工作忙,根本没有空余时间陪爷爷。他时常对爷爷说的一句话就是:爷爷,等我这段时间忙完有空了,我带你到处逛逛。
可吴波总是忙不完,厂里的订单赶完一批又一批,他想多挣些钱,不舍得请假。
爷爷知道年轻人挣钱要紧,工作要紧。他总是笑着说:“好,好。爷爷等你忙完啊。”
话说了很久,吴波的空闲更少了,夜里经常加班到十点多。别说带爷爷逛了,就连陪爷爷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他早起时上班,爷爷还没起来,他晚上下班,爷爷已经睡下了。有时候他们爷孙一天都见不着。
后来,有一天晚上,吴波下班出厂门,远远地看见在黑暗中一个身影有些熟悉。那身影在看他走近时,朝他招手,像小时候那样喊他:“波娃儿,这里勒。”
竟是爷爷在喊他。这里厂子和宿舍是独立分开的,相距大概有一公里多,中间要穿过几条巷子。爷爷平时都只在宿舍区的地方逛逛,怎么找到这里来呢?
吴波小跑着到爷爷跟前,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爷爷你怎么来了啊?”
爷爷“嘿嘿”笑着,一边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一边说道:“爷爷来接你。你看爷爷给你带啥好东西来了。”
一支棒棒糖出现在爷爷手里,他递给吴波,“棒棒糖哦!”爷爷笑得慈祥,额头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吴波接过棒棒糖,想起小时候因为跟同学打赌装阔气,从爷爷口袋里偷了十块钱买棒棒糖请客。后来爷爷发现了,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小时候偷针,大了就偷金,要是再有下次,就让警察来把他抓走。那时吴波吓得哇哇大哭,连连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时的爷爷强壮如牛,声如洪钟,说话自带威严,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痛了他好几天,他也把爷爷恨了好几天。
如今,眼前这个头发胡子花白,脸上全是褶皱的老头子,早已没有往日的强干和威风,说话也温和起来,他的内心莫名伤感起来。
他撕开棒棒糖放进嘴里,朝爷爷笑道:“好甜,好吃,嘿嘿,小时候都没吃到过。”他拉过爷爷的手,领着他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的啊?”吴波问道。
“你爸下班回来,我叫他送我过来的,他回去了,我在这里等你的。”爷爷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几分傲骄。
“你早点睡啊,我下班晚,你不要等我呢。”吴波怕耽误爷爷睡觉,心里却又十分开心。能有爷爷接下班,这种幸福不是谁都能拥有的。
“晓得你忙,几天没看到你,我就是想看看我孙儿了,觉多睡少睡有啥关系。”
转过弯,拐过巷子,透过昏黄的路灯,吴波看爷爷苍老的脸上皱纹更深了。爷爷是真的老了。
他又一次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等这个月忙完,一定带爷爷去逛逛。从老家农村来到广州半年多了,爷爷的活动范围连三公里都没超过。
他以为把爷爷接来身边就是孝顺,就是照顾了。他不知道爷爷刚来的那些日子,人生地不熟的,要么就在宿舍躺得腰酸背疼,要么一个人在马路边来回地走,他怕走远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他想回老家,却又不敢提出来,他怕会伤了儿子孙子的一片孝心,他怕给他们添麻烦。
吴波心里是有愧疚的,可成年人的身不由己不是一两句能解释得清。
三.
吴波急匆匆跑到二车间叫了正在埋头干活的父亲,“爸,快,爷爷生病了,现在赶紧回宿舍。”
父亲将手里正组装一半的风扇外壳放了下来。一脸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吴波走在前边,父亲跟在后边,父子俩顶着烈日急匆匆地朝宿舍赶去。
太阳像燃烧的烈焰,灼在身上滚烫,汗珠像雨点般滴落。
到宿舍楼下时,保安周大哥正等着他们,“快点快点,不晓得他发作多久了,我发现的时候他痛得都起不来了。”
“哎,老爷子还不让我打电话给你们,说怕耽误你们上班。”周大哥跟在身后继续说道。
刚上到二楼,就听见一阵痛得直叫唤的,压抑的“哎哟”声,那是爷爷的声音,吴波听在耳里,心中更着急了。脚下不由得一步登上两个台阶。
冲到爷爷房里,只见他额头全是汗珠,双手捂着腹部,卷曲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叫着”哎哟“,以此来缓解疼痛。
床头边矮桌上那只不锈钢盅子里,一堆掐灭的烟头还散发出一阵呛人的味道。
吴波皱了皱眉,医生早就说过爷爷不能再抽烟的。可是爷爷戒不掉,这把年纪了,这烟也抽了几十年了,他也不想折腾。刚开始吴波采用强制手段和苦口婆心劝说都不管用,后来一段时间见他身体没出现什么状况,便也由得他去了,他不想因为抽烟这件跟爷爷闹得红了脸。
用爷爷的话说,我还能活得了多久啊,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受那罪干啥,这人啊,那天走,都是有定数的,阎王三更来收你,就不会留你的五更。
吴波爸喊了两声:“伯,伯,你咋样了?”
爷爷喘着粗气,只顾喊“哎哟”,根本答不上话来。吴波和爸爸将老爷子从床上扶起,吴波蹲下身子,吴波爸将老爷子扶上他的背。
就这样,吴波背着老爷子,吴波爸在身后扶着,每下一步楼梯,都小心翼翼的。他想起,大约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半夜生病了,肚子痛得哇哇叫。大半夜的,爷爷背着他,打着手电筒,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去镇上医院。
爷爷一边走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哄着他,说很快就到镇上了,一会看了医生就不疼了。到镇上的时候,天才朦朦亮,医院还没有开门,爷爷抱着他坐在医院大门外的梯子上,用手轻轻给他揉着肚子。
后来,医院还没上班,他肚子不疼了。原是他头天晚上偷吃吃撑了,爷爷气得想要打他,他却说:“我不看医生了,就省钱了,你不能打我了。”最后爷爷气笑了,自然也就没挨打了。
吴波和父亲一起把爷爷送到急诊室,医生问了既往病史,又闻到了老爷子身上的烟味。朝着父子二人厉声说道:“你们还让老爷子抽烟啊?他这身体还能抽?你们这些当晚辈的真是一点不上心。”
吴波像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站在医生面前。听着医生训斥,不敢有半句反驳。此时才知道,先前对爷爷的放纵不是爱和孝,而是爷爷的催命符。
等待检查结果的时间是无比煎熬的。吴波以为给爷爷办个住院手续就可以了,可是医生却宣布病人肺穿孔,本院拒收。
吴波的心突地往下沉,感觉爷爷似乎离他远去,越来越远。
他央求着医生再想想办法,总不能回家等死啊?医生许是早已见惯生死,平时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到了生死关头才来着急后悔。可医生不是万能的,妙手回春只能是传说。
吴波和父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爷爷,到底是实话实说告诉爷爷医生已经无力回天,还是编织善意的谎言让爷爷看到生的希望呢?
四.
父子俩正在踌躇间,打了止痛有所好转的老爷子郑重地将他俩叫到面前。
“送我回去。”老爷子声音有很低,却听得清晰。
吴波父子还没回话,老爷子接着说道:“回老家,我要死也要死在老家。死在外边的人,魂进不了家门。”
“伯,你莫乱说哦,医生都开了药,吃了就好了。”吴波爸说出这话时,自己也没底气,声音有些抖。
“是的,爷爷你莫乱想,安心养病,按时吃药就是了。”吴波附和道。
“我心里有数,你们赶紧点安排,我还能撑口气回去。我这把年纪了,也活够了,该看的,该吃的,该享受,都有了,死了也不亏。但是人啊,走得再远,都要落叶归根。”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说给儿子孙子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莫急,我们明天再去大医院看看,现在医学发达,没有看不好的病。”吴波还想再争取一线生机。
“莫白费劲了,听我的,赶紧安排送我回老家,晚了我撑不住。”老爷子说。
吴波和父亲跟厂里告了假。此时的老爷子其它交通工具是没法坐了,只能开车上路了,希望,能活着到家。
吴波妈和媳妇等第二日乘坐高铁再回家。
一千三百公里的路程,马不停蹄地赶也得十七八个小时,吴波不知道爷爷能不能撑得住。但没有其它路可走了,只能往前赶了。
老爷子坐在后排,时不时地“哎哟”两声,脸上额头上都是汗,止痛药不知吃了多少次,每吃一次能止痛的时间就越短。
爷爷说了,要是死在外边,魂魄进不了家门。吴波心急如焚,却不能表现出来,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爷爷忍着疼痛扭曲的表情。脚上不由地又把油门往下踩了踩,他恨不汽车能长出翅膀来,直接飞到家。
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已经在后排坐了十来个小时的爷爷,不仅是腹痛,连手脚都麻木了,全靠一口气强撑着。吴波爸换去开车,吴波到后排陪爷爷,也稍作休息。他伸手想为爷爷按摩舒缓肌肉,让他减轻一点痛苦。
他的手摸上爷爷的手上,背上,只觉得骨头有些胳手。他记忆中的爷爷是高高壮壮,结结实实的,如今已然是瘦骨嶙峋,脸上满是皱纹,手上的皮也往下掉。眼前的老人,已是垂死挣扎在生命的边缘。
他此时才意识到,时光真的不等人。那些日子自己总说等忙完了,等有空了,可是直到爷爷走到生命的尽头,他还没有忙完,还没有带爷爷去逛公园,逛夜市……
而如今请假的时间,却是为了送垂死的爷爷回去。他知道再也没有机会陪爷爷逛公园,逛夜市了,曾经的许诺,永远兑现不了了。
爷爷拉着吴波的手安慰道:“波啊,爷爷这把年纪也活够了,没得啥遗憾了。”吴波的眼泪没能忍住,滴落在爷爷手背上。
五.
十七小时后,吴波从高速上驶下,安全抵达县城。爷爷也轻声“嘘”了口气,此时,离乡下老家还有40公里。
吴波跟父亲商量着,先将爷爷送到县医院再检查一遍,看看这边的医生是什么说法,难道真的只能静静在家等待死神来临么?只要没断气,就要全力救治,这是为人子该尽的本分。
当汽车在县人民医院门口停下时,老爷子蓦然惊觉已经回到了故乡。
“到这里来干啥,回家啊。”老爷子问道。
“伯,再去医院看下,说不定老家医生能治。”吴波爸说道。
”别浪费时间浪费钱了,我心里有数,赶紧回家。”老爷子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要回乡下看看他的房屋,门前的山,屋后的竹林,还有那里留守的老伙计。
吴波和父亲拗不过老爷子,只得踩上油门往乡下老家去。
汽车在乡道上飞驰着,老爷子看着眼前熟悉的青山绿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他让吴波开慢点,打开窗户,仿佛有泥土的清香飘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回来了,离家一年多了,终于回来了。
车子穿过狭窄的乡村公路,在距离家门100米的地方停下来。
远远看去,这屋啊,一年不住,院里就长满了杂草青苔。他急切地想要下车,吴波给他开车门,扶着他下来。
这一刻,老爷子好像精神了,走路也不用扶了。那段田间小道,他走得很稳。还没进屋,就把屋前屋后先走了一圈,跟留守在家的罗老头,袁老头打了招呼,还摆起了家常。
五.
打开这座二层小楼的门,长年没有人住,屋子里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堂屋的墙上挂着一张红底照片,满头白发的奶奶正对着他们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仿佛是在欢迎他们回家。
老爷子在照片前站了许久,最后说了一句:“你等着吧,我就来了。”
晚上,老爷子把吴波父子叫到跟前,给他们交代后事。
家里有哪些亲戚要通知的,上哪请抬棺的人,看风水时辰的找谁,办席的找谁,买酒水要上镇里哪一家,用不完可以退等等。
吴波看着思路清晰,此时也不“哎哟”叫唤的老爷子,又看到了生的希望。“爷爷,刚回来你好好休息,这些事以后再说。”
“你好好听着,我走了,你们不能失了礼数。”
吴波静静地守在爷爷面前,静静地听他说,心里记下他的交代。那一晚,他和爷爷相聊甚欢,这是自他外出打工十几年的时光里,唯一一次与爷爷最亲近的时刻。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也是夏天的夜晚,他趴在爷爷的腿上,一边听爷爷讲故事,一边听田间的蛙叫声,享受着爷爷为他打蒲扇,然后进入梦乡。
真好,这晚,外边田间也传来了蛙叫声。伴他沉沉入睡,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是他自打工以来从未有过好眠。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爷爷和奶奶都在,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爷爷上地里干活带着他,去镇里赶场也带着他。
他问爷爷:我爸我妈呢?
爷爷说:出远门打工挣钱啊。
他问:挣钱干啥?
爷爷说:挣钱给你娶媳妇啊。
他问:我什么时候娶媳妇啊?
爷爷说:嗯,等你长大了就娶。
他问: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爷爷说:嗯,等爷爷老了,你就长大了。
他拉着爷爷的手说:爷爷你不要老啊,老了就会死,我不想你死。
爷爷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起来,说人都会死的,跑不掉的。
他呜呜地哭,他不让爷爷死。可他拉着爷爷的手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开来,地面突然从中间裂开来。裂缝越来越大,中间犹如深渊一般看不见底。把他和爷爷越隔越远,眼前的爷爷变了模样,越来越清瘦,越来越苍老,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他喊着“爷爷,你去哪,你别走”,一个箭步冲过去拉爷爷,却一脚踩空跌入深渊。
他大声喊着“爷爷”从梦里惊醒,天已经大亮,他伸手擦上眼角的泪,心直往下沉。他翻身起床冲进爷爷的房间,爷爷安详地躺在床上。
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不见回应,他伸手去探爷爷的鼻息……
他跪在床前,握住爷爷已然冰冷的手。还好,爷爷的魂魄能回家了。
这一刻,他才明白,一千三百公里,爷爷全靠意志撑下来的。此刻,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无挂碍了。
吴波爸在屋外点燃了鞭炮,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留守在家的邻居都围了过来。
异乡可以容得下漂泊的人,却容不下漂泊的魂。每一个游子,最终的归属都是如落叶般归根,定是要把灵魂带回故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