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

一,初见

原来剑划过喉咙时,世界一霎时竟变作如此之慢,山风吹袭到身上忽地凝住,树木再摆动也没了声息,一阵木叶坠下,中间却可以分辨出间隙的停顿。

滚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我咧嘴笑了笑,无力地探出手紧捂伤口,疼痛撕心,血从指缝一道道钻出流下,沾染红了衣襟。瞧了瞧那把悬在项边的剑,上面没留下一丝血痕,我不住地苦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果然好剑。”

紧随着一丝凉意从喉边蔓延,侵遍全身,凉意转寒,冰彻骨髓,我禁不住瑟瑟发抖,蜷缩起身子,身下的枯叶跟着沙沙作响,“她还在望着窗边的那株梅树发呆吧?”

拜入落霞山青灵门下那年我一十五岁,之前则一直在九州重地洛洲城乞讨过活。青灵门十年接收一次弟子,我收拾好行囊赶赴落霞山,途中停驻在瘦屏山山脚下过夜,也就是这晚遇见了七七。

当时夕阳昏黄,倦鸟归林。我刚生着火,耳边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哒哒的声音,抬起头,夕阳漫撒开遍山的金晖,七七骑着匹瘦骨峥嵘的老马,正飞快地冲我奔来,经至我身边时她忽地一勒缰绳,马儿鸣嘶停下。我望着她。她往我左右看了看,盯着我问道:“到落霞山是往这边去吗。”

我站起来,望着她,点头称是,复蹲下,捡起一根木棍,低头专注引火。

她似乎有些没好气,但还是说了声:“多谢。”拍马继续前行。

马蹄“哒”地一响,心突地不受控地跟着跳了一下,我小心翼翼拨引着柴堆,火势更旺了一些。

马蹄声渐渐远去,听了一会儿,又渐渐清晰起来,最后停住的一下倒像直接踏在了心脏上,响亮异常,我抬起头,望着折而复返的七七。她冲我一笑:“你打算今夜住在这里?”

我点头。

她又笑,道:“那你介意我们两个一起待一个晚上吗?”

我点了点头,忙又狠狠摇头,看她神情困惑困惑,我道:“你喜欢就好,随意。”

她大喜,随即下马,手一拍马背,马儿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她见我疑惑,解释道:“马是路上抢来的,现在让它自己回去。”

我不置可否,低下头又摆弄柴火,火势突地猛烈,跟金黄惨烈的夕阳余晖融为一体。

她蹲下身问:“你不觉得我抢别人东西令人不耻?”

“这只鸡我也是偷来的。”我放下木棍望着她道。她瞧了瞧我脚边那只摆在绿叶上,已被褪得光溜的鸡,抿嘴一笑,又问我道:“你找什么呢?”我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答道:“调料。”抓起脚边的鸡,用拽下的一根湿木串起,便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她也不再说话,拂拭干净一块石头坐下,静静望着远山处慢慢沉落的夕阳,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更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两个人只好沉默,听着柴火噼啪的声音。

夕阳完全落下,昏暗仿佛是一下侵蚀了天地。

绰绰火光的映衬里,她双手抱膝,下巴埋在臂弯里,眼神落寞。似乎察觉我在看她,她回过头,看来一眼,喜道:“这么快就烤熟了?”忙走过来,对面坐下,冲着那只已经烤得油光金亮的鸡嗅了两口,道:“好香!”

我一手翻转着鸡,一手从油纸包里抓出各样调料,均匀地撒到烤得已熟的鸡上,一股醉人的香味立时弥漫开来。

她眯起眼睛狠狠吸了两口,道:“越来越香了,我都要醉了。”

我取下鸡,热气腾腾的,撕下一只鸡腿,取片绿叶垫了,递给她,“小心烫手。”我提醒道。

她伸手接过,对着鸡腿呼呼吹几口气,小心地撕下一小片肉放到嘴里,烫的唏溜着嘴,不忘嚷着说好吃。

我看着她的吃相,想起小时讨饭的情景,不禁好笑,“我师父教我的,他说饮食一道,咸香最宜,淡而无味……”说着竟不由出神。等回过神,七七正一脸讪讪地望着我,手上的鸡腿已然吃光,地上甩了几块吮得干净的骨头。

我笑了,忙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她,她低头接过去,小声说:“谢谢。”掰下一块,放入口中细嚼起来,一边道:“我两天没吃饭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子?”忽然顿住,尴尬道:“我连你名子都不知道,就吃了你的鸡,实在冒犯。”

我笑说:“江湖儿女,不用拘泥那些繁文缛节。我叫方小怀,你呢?”

她眼睛弯下露出笑意,说:“我叫七七。谢谢你的鸡,真的很好吃。”

我跟她说多吃点。七七一只油腻的手左右摆着,脑袋却连连点着应是。我又笑,起身去一旁溪涧里打了壶水给她,说:“只有这个了,希望你别介意。”

七七一把接住,道:“山泉水最是甘洌解渴了。”说着举壶猛灌了一口,对我道:“你也吃啊。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嗯”了一声,也扯下一块吃了起来。

星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满天。两个人吃完,七七打着饱嗝。又坐了一会儿,却全然不知要聊些什么,情境竟有些尴尬,我说:“你睡吧,我来守夜看火。”

七七一笑,说:“你也只管睡,豺狼虎豹来了,我一个人就能把它们打翻了。”说着站起,找了块平整的大石躺下,翘着二郎腿,看漫天的星星发呆。

我心里竟有些相信她,答应了一声,随手把身后的一卷油污腌臜的铺盖扔给了她,“

山间寒湿气太重,不嫌弃的话可以盖上这个。”

七七似乎很是犹豫,想了想却没拒绝,起身铺好便躺下睡了。

我又问她:“你睡觉不闹床吧?”

她“嗤”的一声笑,冲天大声喊说:“不闹。”

我笑说那就好,小心将火堆引过,离她近得一些,又架上一堆柴,侧卧在地上也随便睡了过去。中间醒了就添柴。

将近子夜时醒来一次,寒气逼得遍体发冷,摸了摸,露水打得外衣湿透,头脸亦是冰漉漉的,火亦早灭了,不见余烬。定了定神,一个苍绿的穹宇正点烁满了黄闪的星星,拥堵得再挤不下,一弯月牙轻烟一缕似的悬在中天,仔细瞅了两遍才瞧出来。我转过头看七七,暗淡的星月光下,她一双眼眉紧紧蹙着,睡姿却是恬静安淡,连带着掖起的被角都看着舒适起来。想着她那一身不伦不类的男装打扮,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过往

落霞山的晚霞的确不枉了此山得名,虽然这一年之中每每伫立于山顶观看,仍会不时为它的瑰丽绚烈所心惊。

再过五天就是青灵派十年一届的重阳会武,而我跟七七却已然形同陌路,想至此,不由苦笑了一声。

下得山来,我忽然记起今天是师父惯例 的药室禅休,还是陪师父去吧,不然一个人回到小寐园,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七七。

再者,近日魔教卷土重来欲倾覆中原大地的消息甚嚣尘上,天下修道之士人人惶恐,乱作一团,各门派间亦暂放嫌隙,合纵绸缪,急着由师父处探得虚实。

路过宣德堂,正碰见宣德堂大弟子洛灵华与一众师弟在堂口外较武。要换条路避开时,已被人瞧见,心下一横,缩起身子,低了头,履着道边便要溜过去。刚行数步,猛觉后背一紧,已被人高高举了起来。只听那人哈哈笑道:“快看这不是小寐园的方师弟吗,走道溜着边,把自己当老鼠了,哈哈,倒是也像。”却是洛灵华的一个师弟,唤作刘仁。

我装作瘫在他手掌上,却舒适地一伸懒腰,望着湛蓝的天道:“老鼠也比狗好,狗就知道乱叫。”刘仁大怒,挥臂一甩,将我摔在地上,喝骂道:“兔崽子找死!”同时抬起一脚,正踢中我小腹。

我直飞出了丈远,跌得七荤八素,地上滚了几滚,仰躺在地上,犹是望着天道:“这狗厉害了,还会咬人哩。”刘仁怒不可遏,挥舞着拳头便要过来继续教训我。洛灵华呵斥拦了。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便走。老远听见他讨好道:“师哥你拦我干吗,我非教训这小王八不可。”洛灵华道:“一个废物,理他作甚。”刘仁道:“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出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敢缠着七七姑娘不放,跟师哥你抢,我早想教训他。”

我霍地转身,怒目圆瞪,挑衅地望着他俩,一转笑道:“我倒是癞蛤蟆,可是人家七七跟红梅山庄少庄主段逍早有婚约,有些人恐怕是跟我一路货色来的!”那狗腿怪叫一声,嘴里骂着,又要冲过来,洛灵华没拦住,却见执法堂李师伯过来,只得作罢。我嘿嘿冷笑,一路去了。

药室并不放药,窗明几净,郎阔的很。师父身子瘦长,一手负后,正笔直地立在药室的一壁前。往往一站一二个时辰,这就是所谓的禅修。

我停下了步,望着师父的背影。也不知过了多久,“你来啦。”师父突然轻轻地道。我似乎听到师父微乎其微的叹息声,忙答应了一声。

“不知怎么,师父这两天老是忆起你跟七七初拜入我门下的情景。”师父苦笑一声,半晌又缓缓道:“为师自幼拜在青灵玄叶真人门下,现在想想应该是八十五年前,跟我一起拜入师父门下的还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师姐。她是名震天下的关阳城宫阳剑派当时大掌教宫立我的千金。”师父不自觉地笑了笑,回忆着接道:

“玄叶真人性情乖僻,只收了我们这两个徒弟。”我听得心里一颤,暗自思量,又听师父继续说道:“我和师姐每日跟着师父修行,练习吐纳,调汞调铅,体悟天道。师姐蕙质兰心,天生的聪敏,兼且性子踏实坚韧,勤进修行,修为一道超吾辈子弟,实是师门后辈中之佼佼者。各院师长极许为青灵百载一遇之质材。

后来宫阳剑派祸起萧墙,宫立我受重伤闭关,师姐辞别师门,回去关阳,代理掌教处理门下事务。期年,魔教幽玄,济暗,延德三门于重阳日齐聚关阳,筹谋围攻宫阳剑派。消息传开,天下各名门正派人人束手,怕牵连祸害,更有蓄心坐观虎斗,以收渔利者,一时江湖纷乱,飘摇风雨。玄叶真人私我下山,助援师姐。我日夜兼程赶至关阳,城中波平浪静,魔教竟早已鸣金而退。打听下才知,宫阳剑派与落冥山无量剑派是日昭告天下,宫立我千金宫忆萍不日将下嫁无量剑宗少宗主段安平,红梅山庄作保,两派结下姻亲,秦晋修好,日后携手进退,与天下仁人志士联手,为正道福祉,同心出力。宫立我为抵御魔教,与无量剑宗结盟,竟将师姐作了人质祭品。

之后十几载,再没见师姐。听闻师姐于无量剑宗深居简出,行为处事克己谨慎,宽以待人,甚是得宜,上下俱都敬重。后西凉道人大婚时,于礼宴上再见得师姐一面,容貌如旧。至今与师姐已有数十载不再见面!青丝华发,枕上白霜,几年就已然千疮百孔,何论这几十载!”师父重重叹出一口气,“好了,你出去吧。冒充段逍给洛灵华写信的事我不怪你。”

我已然听的心旌神摇,恍惚难定,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三,心魔

回到小寐园,七七房间的灯仍在亮着。又是薄秋天气,夜寒兼带着湿气,阶下露水侵浸着的丛菊孑然挺立,显得孤凉,廊下呆站了一会儿,正欲回房,猛听七七屋内传出一阵男声:“七七可知重阳会武时你将会与何人对阵?”赫然是宣德堂首席弟子洛灵华。我心里猛地一紧,头脑跟着发胀,恍惚的站立不住,听得七七答道:“掌教与各位师长之排遣调度,实在不敢多加揣测,我辈但尽人事即可。”

洛灵华哈哈一笑道:“七七之行径作风着实让人钦佩。为兄冒犯了。只是关心则乱,还希望七七能体……”七七截断叹道:“谢谢师兄。”两人沉默半晌,洛灵华欠身辞道:“如此为兄便不打搅了,七七早些安歇。”

“师兄也早些睡吧。”七七说着起身送洛灵华出门。

我连忙隐到檐下。

不时两人出门,洛灵华身姿挺拔,此时着一身灰布长衫,显得儒雅风士,七七仍是早间的一袭素衣罗裙,清美娴静,两人并肩而行,神仙眷侣一般。行至中庭,洛灵华突地立住,望向七七道:“七七可知为了此次会武,小虚园古师叔已将其佩剑“囿渊”赐予了静茗师妹,静茗师妹修为已尽得古师叔真传,此次又有囿渊压阵,如虎添翼,看来小虚园此次对会武之争势在必得。”说着苦笑,轻叹道:“只是修道之人过于执着于声名权利,偏睨门户之隔,实在是舍本逐末,大违道宗本旨!”

七七一愣,抬头看向洛灵华,一双眸子似是惊异叹息,复杂难明。洛灵华自知失言,忙尴尬着告辞去了。七七一直望着洛灵华身影渐远,方才回屋。

忘记自己怎样回到房中的,醉酒般一头栽到在床,心中的嫉妒自卑,愤怒不甘全翻江倒海地掀涌而出,悲苦伤痛,难以自禁,心中囿着猛兽,嘶吼着挣扎,抓不破,逃不脱牢牢的心墙,恼恨七七太过滥情。

终无了力气,便昏沉沉睡去,恍惚间,自己竟处在一片血海之间。海面尽是人的残肢碎体漂浮,血淋淋的尸肉堆积成山,殷红的海浪扑袭,肉山便随着颤动,上面一堆堆的肉屑禁不起震颤,拥挤着滑落倾塌,仿佛密密麻麻的活肉虫子,山海倾颓般铺地袭来,瞬间就淹没了我,口鼻堵塞,勿能呼吸,张大口喘息,肉屑竟涌入嘴腹,于齿缝间、腹腔里蠕动着,繁衍,只是反胃要吐,却怖惧的叫不出声……猛地惊得醒来,窗外淅沥沥地雨声正响,苦笑半晌,下半夜辗转反侧,竟无法睡去,想着也许如此结束的好。

四,会武

此次重阳会武之争,多在小虚园、宣德堂、静音堂、以及小寐园之间角逐争量,不务正业的隅园大师兄辛海便偷着安排了一场赌局。隅园莫师伯听闻,也不免付之一笑。

重阳节当日清晨,师父打扮得整齐,带上我与七七早早来至较台,师父叮嘱七七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况同门竞武,更应点到为止,戒急勿狠。”七七忙躬身拱手称是。说时,各院师长及门下弟子已陆续而至,众同门彼此问候寒暄,偌大一个较场,渐渐熙熙攘攘热闹起来。

忽听得一声宣叫:“掌教至!”场内一时安静下来,果见青灵派一代掌教无妄正自右厅缓缓踱步而来,神色凝重,身后竟一路跟着青阳派、无量剑宗、洛神剑派等修道界的几大门派的执事长老。

重阳会武乃青灵派择优选才之门户私事,因多涉及门派薪火之计,重之又重,素来忌讳颇多,从未听闻允许有别派中人到场。场内各堂各园长老,不禁疑惑,暗自揣测所为何事。

无妄一行人也不打话,浩浩荡荡,俱是面色沉重,众人闪开了一条道路,一众行至较台下设立之位,坐定了,无妄挥手唤宣德堂执事长老莫知近前,秘语了几句。莫知脸色一变,连忙去了。场中余位长老齐齐纳罕,自忖以莫知处事修为,素来临变不惊,何事可令其慌乱至此,不禁心上疑虑深了一层。几位长老目光交聚彼此探寻盘问。

师父恍如未觉,半晌,忽然道:“七七,你回小寐园带上为师的‘鸣匣’来。”七七身子一震,回道:“鸣匣神剑是师父您的贴身佩剑,弟子修为尚浅,不敢僭越。”师父一笑道:“修为早已够了,较武斗法非比寻常研习切磋,就怕师兄弟用力过猛,有个差池,也好防得万一,去吧。”七七欣喜不已:“谢师父。”言罢,慌忙忙去了。

我心上狐疑大起。正思虑间,突瞥见远处隅园莫师伯拉扯着洛灵华往偏厅去,似乎洛灵华一脸激愤,挣脱着欲向外冲,给莫师伯呵斥住了。

我心道:“莫师伯洛灵华舅甥向来睦好,却因何事起了争执?”心念一动:“今日诸事实在怪异蹊跷,这两人或亦是因此争执,何不去探听一番,料得能了解些缘由。”想时,装作漫不经意,退到人群外,走走停停,尾随到了偏厅外,暗运起明聪功法,耳中但听得莫师伯道:“灵华,传言此时虽还未作真,且看今日几大门派齐聚青灵,当是有八九分了。不过掌教秉行悲悯,非是十分断定,不肯妄杀烂杀,否则宫七七此时已是横尸较场。

灵华你爱慕七七,真挚痴心,舅舅又怎看不出来,但宫阳剑派与魔教勾结,意欲倾覆天下正道,这关系天下苍生福祉,灵华你切不可因一人之情欲置万物苍生于不顾。况且你父母苦心经营洛神剑派数十载,委屈求全,辗转将你送来青灵派,为的便是要你修习明道,假以时日,中兴光耀洛神一派!时至今日,你仍未能明白己身担负之重,竟欲为一女子将父母及洛神剑派推至为天下正道的公敌,祸及亲人基业,你怎安心至此?”莫师伯越说语气越重,洛灵华起初几次张口欲出语反驳,后是怔怔地听着,渐次竟隐约呜咽起来,莫师伯见此,一时亦是无言,不住地叹息。

我脑中仿佛闷雷炸裂一般,震颤的身子站立不住,恼怒丛生:“宫阳剑派与魔教勾结,那也是他老爹的事,与七七何干?是了,几大门派决意斩杀七七,可是有敲山震虎,要天下各门派表择泾渭之意了,一则明誓于天下,凡与魔教勾结牵连者,立斩不容;二者怕间中一些门派畏祸而委泥于魔教,杀了七七,结下仇怨,也就断了后路,唯存了背水一战的心思,凝聚各心,于对抗魔教大为有利。”思量间,七七已回。无妄那边莫知急匆匆也已赶至。我大急之下顾不得隐藏,身形微动,人已至七七身前。七七一惊,未看清楚我身形,下意识探手取剑,我早防此着,沉声断喝::“是我!”用的正是佛家秘法闭口禅诀。

传言万魔围困灵刹,六祖一喝而退,便是用此诀,可见威力之强。我于此诀修习不深,却也足以震慑七七。七七行动果然一滞,待看清是我,脸色大变,惊疑不可置信。

我顾不上解释,慌道:“师姐别比武了,快跟我走。”说话间,无妄一行已起身而来。我一把抓了七七手,便要走。七七甩手挣脱,急道:“小怀你放开我,你要干嘛?”一众同门好奇地望来。我一探手,复又抓住七七手腕,怒道:“你必须跟我走。”随感手掌中一阵热力催动,显是七七正运功抵抗,却要运力压制,只见七七一张俏脸汗珠密布,显是用了元力,面容竟有些憔悴,心也疲累起来,运功将劲力化解,一边输气给七七,帮她平息气血。

师父忽地叹气一声,一边已站起迎接无妄。我连忙踏前一步,护住七七。无妄望了我一眼,向师父道:“师弟,为兄亦知你不忍。但为天下计,为兄不得不将此祸害铲除,以聚人心。还望师弟不要见怪。”师父淡淡道:“也不是第一次了,师兄客气了。”听得我心下一冷。

无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抬手一摆,吩咐左右道:“捉了。”宣德堂两位长老应声而出。前者行至面前,轻佻地一挥手,欲要将我打飞。我嘿嘿冷笑,凝势不动,已运起佛家的“夺人势”,身形暗耸,一股巨大的气浪排山倒海地向他侵袭而去。那长老欲似要反抗,却已被压迫着,浑无招架之力,神色陡地黯淡,面如呆鸡,心神俱为之夺。后面的长老见势不对,欲待运功防守时,已是来不及,气浪呼啸着扩散开来,铜墙一般重重将他砸飞了去。一众围得较近的人,亦为气劲逼迫的齐齐后退。只无妄与师父没事人一般立在场中。

人群随即骚乱起来,几大门派的已有人已叫出声:“夺人势!这少年使的是淫僧无命和尚的夺人势!”

无妄看向师父,眼神阴毒,道:“师弟果然调教的好徒弟,被魔教人混进门来犹不自知。”

我怒道:“无妄,今日你奸计休想得逞,除非我死。”回头看向七七,她正一脸惊恐看着我,似乎想躲开我。我心里一冷,一团烧着的火仿佛燃尽了,剩了死灰。我一笑,道:“七七你先睡会儿,我这就带你走。”掌中运劲,七七身子一歪,倒在了怀里。

无妄摆手示意,围着的青灵门人齐齐闪退开十余丈的距离,同时结成天琊大阵。看来无妄见识到我的实力后,打算亲自出马了。我不禁忐忑起来,虽研习神功有成,但与无妄这个级段的人交手却是从未有过,转念笑了,有何可怕呀方小怀,你本就是一个穷要饭的,一无所有,若是不成,大不了陪七七一起死了也罢了。心念一横,不由大喝一声:“无妄你尽管放马过来!”

无妄表情凝重,气势蓄积,似乎打算全力一击。我心下明亮:“他又何尝不怕,若是败了,他将一无所有。”却又佩服他敢于担当,这时若是他一声令下,群起而攻之,我定逃不脱,早晚是剑下之鬼,其不恃多作兴,真正大丈夫所为。能与这种当世高人过招,我忽然随着胆豪起来,意气风发,喝声:“起!”七七背上的鸣匣神剑应声而出,“嗡”声一响,光射牛斗,右手成诀,冲前一挥,鸣匣剑电光一般攻向无妄。

五,故土

天下人已将我当作魔教中人。挟着七七奔逃,一路上遭各门派围追堵截,我便杀了一路。瘦屏山掌挑青阳派包括掌门在内一十九人,一十九人俱都横尸荒野;芒砀山剑斩无量宗四大护教,四人各个身首异处;于平河镇击杀东丽、洛神两派高手,残肢碎体飞落了满地,过锦官城,屠戮江北成千山一门……回至洛州城时,眼前竟尽日迷濛着一层红色的血雾。

记忆里的夏家酒馆已变得破旧。当头门匾的金漆字迹为风雨斑驳了,昔日油黑的柜台,大片大片磨出了内里木质,反着幽亮的包浆;桌椅俱不再稳牢,变形摇晃,油污结垢,虽擦得干净,仍显得残败。夏老爹与干娘也鬓发花白的老了。饭菜倒仍是当年味道,熟悉的仿如昨日才吃过。我忽然想起师父与他的师姐,“世事迁移,物是人非便是如此吧。”我轻叹口气,望着对桌的七七,道:“少时乞讨过活,没少得这里夏掌柜一家帮扶。两口儿后来认了我作干儿,过了一阵快活日子。再后来江湖动荡,一家人难以生计,我怕拖累一家人,才跑去落霞山拜师。”

七七双手支颐,眉头蹙着,自顾自出神:“你一身的邪教功夫究竟何处学来?你我随师父修行至今,期间可谓朝夕未离。传说魔教每年俱会暗遣门下少年拜投天下诸门各派,窃习各门派秘技,小怀你是否其中之一?”

“不是。”我苦笑一声,截然道。

“那你究竟从何处习得这一身邪术?”

“我不能说。”我眼前恍惚闪现师父喟然叹气时的背影,“难道师姐同那些世俗人一般,固执地认为我是魔教奸细?”

七七蹙眉思虑着,道:“师姐只是担心小怀你为邪教中人利用,落个身败名裂……”

“哈哈哈哈……”我不由大声笑了出来,“身败名裂?我方小怀何名之有?不是前日较台挫败无妄,天下安知有我方小怀此人?不过仍是青灵派未入流的弟子,众师兄弟眼里糟糠秕谷之类的无用之人,连进入青灵派都是师父可怜我无父无母,于外尽受人欺凌的苦!”

七七默然,忽抬头望着我,眼中竟带着深深的哀求:“小怀别再这般走下去,这时收手仍来得及,我会求父亲于各门派间游说斡旋,只要你不再与他们为敌,他们定能放你一马,到时你大可找一个山明水秀,隔离人世的地方隐居下来,渡过余生,如此不好吗?师姐记得你曾说此生最大愿景便是隐世而居,权当师姐求你,小怀你收手吧。”

我怔怔地,不知是否应对她坦白无量剑派与魔教勾结之事,半晌道:“若是如此,师姐你愿意随我一起吗?”

七七苦道:“我与表哥早有婚约,假以时日,我定是要做红梅山庄的少夫人了。咱俩个虽说情义相投,我始终当你弟弟一般,并无丝毫儿女情意。”

“你对洛灵华也是无有丝毫情意?”我脱口而出,心上一根刺刺得愈深。

一霎时七七脸色难堪起来。

那边夏老爹带着干娘过来,倚在柜台边指点着我,似乎认出了我。我眼睛一阵酸热,起身过去,深深一跪,道:“不孝儿给二老叩头了。”重重磕了一个头。

老爹已有些哽咽,将我扶起了道:“真是小怀!”干娘已哭出声来,抚着我脸道:“儿呀,这好多年,你在外面可受苦了。”我尽力压着自己,不使声音颤抖,道:“一点也不苦,爹娘受苦了。”问及二位兄长,老爹叹气笑道:“终究不是一家人,早我们去了。”我听得戚戚然,忙引二老见了七七,两个人乐得合不拢嘴。我心里苦涩难言,扶老爹干娘一同坐了,同七七说话。

是夜,老爹收拾出来两间房,我与七七分别住了。

我应该放七七走了。她生也好,死也罢,不干我事了。

六,退路

早晨起来,推开七七房门,她已不在房中。我笑了,心里一空,如释重负却又茫然若失。怅怅然踱步去前厅,院子里竟空无一人,诡异的安静。

我一阵不安,挑帘进去前厅,不由气息一窒。只见厅门紧闭,偌大客厅里,老爹、干娘与七七围坐在一桌,却神色俱都呆呆然的,见我进来,也不说话;相邻一桌,坐着无妄,莫师伯与两个我叫不出名子的人。一个身形消瘦,病殃殃的道人;一个眉清目秀,文士打扮的人。

我手心蓦地渗汗,顿了顿,迈开步子进去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道人最先开口道:“这便是较台下三剑将你挫败之人?”无妄点头。文士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无妄笑道:“不服老不行呀。”文士道:“如此祸害,须早除之。”我一笑道:“不劳尊驾动手,放了他们,我此时便自尽于三位面前。”文士道:“这倒是要瞧一瞧了,两位以为如何?”道士笑道:“可以一试。”我望向无妄,道:“两位前辈想来也是当世高人,但我与二位素未谋面,实在信不过。”文士道:“这个好办。”言毕,也朝无妄瞧去。无妄道:“我应了。”

我微微一笑,道:“好。我与洛灵华师兄也算旧交,看在灵华份上,即请莫师伯为这番公证。”莫师伯看着我一会儿,随道:“好,莫某也应下了。”

我取下背上的鸣匣剑,抚摸不已,半晌,哑然笑道:“我下不了手。还是你们给我个痛快吧。”

无妄与那文士紧绷着脸,道人与莫师伯齐笑起来。“那就我来吧。”道人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壶口痛饮了一口,站起身,大踏步走了过来,道:“把剑给我。”我将鸣匣剑递了过去。道人一把抓了,反手一抽,鸣匣剑“噌”地出鞘,寒气四溢,冷光逼人,道人凝视着道:“临行前,你师父命人带信,说劣徒小怀乃百年不遇之资材,现下时机已到,天下为公的重任尽可要他来完成了。但小徒心性偏激,容易意气用事,恐成不了事。要我教导你,给你最后淬遍火,才行成事哩。”

我一愣。那边无妄三人听得俱是身躯一震。道人探手摩挲着剑身,突地曲指一弹,剑身“嗡”地颤动,龙吟不绝。我心头随之一颤,神智竟昏沉起来,连忙运功抵抗,才知着了他极高明的摄魂术。

只这一瞬,道人拧身回头,已持剑朝无妄三人攻去,手腕微动,刺出漫天剑影。

我视线为剑影遮蔽,耳边只听无妄冷哼一声,一股强大的罡气旋即自那方掀涌而起,赫然形成了一堵刚劲气墙,抵挡住漫天剑影。两者相交,竟发出一阵叮叮咛咛,乱戈击铁之声。气墙一步步将剑影逼退,经行处摧枯拉朽,桌椅梁柱俱化作了齑粉灰尘,污浊飞滚,遮挡住眼目。想来是无妄三人联手所发。

我一跃起身,拍掌抵住气墙,可气墙威力委实过于强大,甫接触,便被顶得气息一滞,猛喷出一口鲜血。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下死心,拼尽全力也要挡它一时,一边运闭口诀传音道:“这里交给我,道长你带我爹娘和七七走!”

道人舞动着鸣匣神剑,似乎游刃有余,笑道:“那就劳贤侄先抵挡一阵。”剑光一闪,道人闪电般退到了我身后,随即却听他惊喜道:“原来在这儿!”我知道他在找气墙劲力薄弱的地方,并欲由其处破之。

果然,道人一剑刺去,砰地一声,气墙应声裂开一条缝隙。道人身随剑走,闯入缝隙之中。紧接着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却是莫师伯所发。想来莫师伯于无妄三人中修行最弱,道人破开处便是莫师伯所守气墙之处。是以着了道人一剑。

随着莫师伯被伤,气墙再非牢不可破。机不可失,我将全身功力运于左掌之上,猛地朝气墙拍去,却是如重败革的一声闷响。重击下,气墙颤巍巍地,摇晃了几下,终再无力凝聚,轰然而散。烟尘一时消褪,只见无妄与那文士颓然落座在一桌,俱是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莫师伯血淋淋地躺倒地上,身上中了何止十剑,一脸恨恨地望着道人,再挣扎不起。道人离得远远地,瞧着他,神态倨傲,一理不理,抿嘴微笑。我看着道人的表情,有些反胃。

突听一声叹息,却是无妄,“败了,败了,彻底败了。”他呢喃着,忽然一笑,举掌猛击在自己天灵穴,倒地身亡。

事发突然,周围一众人一时犹未反应过来。许久,莫师伯才清醒似大声哭叫道:“师弟!”

我心中戚戚然,思忖道:“以无妄行事作风,绝算得人杰,可惜太执着于声望权势。且看这里几人哪个不是声名显赫,心智武功又哪一个不是万万人之上,却为鸡虫名利营营碌碌,至于心性拧曲,坎壈其身。后来谁又能逃过盈虚年轮,黄土一抔。”默默地望向七七,她亦一脸凄然。老爹与干娘也似清醒过来,却动弹不得,神色惶恐,见我望过来,眼神示意我快走。我点点头,要他们宽心。

众人正无言时,道人哈哈一阵狂笑,提剑朝莫师伯走去。“够了。”我喝止道。道人叹气道:“还差一点。”我暗自凝聚功力,若是道人一意孤行,立时便要将他毙于掌下。

鸣匣剑发出冷光,蓦地,剑芒暴涨,迅雷闪电般朝地上的莫师伯刺去。发势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莫师伯眼中闪过一丝惧怕,却无力闪躲。

我一惊,看来这道人适才交战时根本未使出全力,刻意隐瞒,定然有所图。此时出手已来不及,虽能将道人斩于掌下,可莫师伯也不免死在他剑下。如是刚才见机得早,早早防备,也不至落得这般被动,暗叹己身临敌经验不足。

心念电转间,我凌空一掌劈出,也是朝莫师伯而去,却是一股极柔之劲。

这一掌实乃我毕生所学之精华,刚柔相济,兼且使出了全力,必然较道人剑芒先至,救莫师伯逃出道人的剑影包围。

道人阴笑起来,一跃腾空,反朝老爹干娘那边过去。我惊怪一声,硬生生收住掌势,被反震得气血翻腾,要阻止道人已然来不及,顾不上运气平息,一拳朝道人后背打去。此乃攻敌所必救,他若想活命,必得回身自卫,拦下我这一拳。

拳力呼啸着过去。道人却不闪不避,生生受了我这一拳。这一下,不只是我,莫师伯与那文士都“咦”地一声惊叫。去势不减,道人掌中长剑连摆,老爹干娘已被刺翻在地。七七呆坐在椅上,却毫发未伤,一双眼睛布满惊恐,打量着道人。

我怒吼一声,趋步而前,朝道人头侧太阳穴便是一掌。彼时道人刚立定,一掌过去,直飞去了丈余远,“为什么?”我吼道。

道人挣扎着不起,犹是笑得不停:“成了,终于成了。是你师父要我做的。”我复是凌空一掌劈去,打的他将院墙撞开了一个大洞,又飞出了丈远,怒道:“想死,我成全你。”

道人哇哇地吐出几口血,有气无力地道:“能见你把心里的痴念驱除尽,死也值了。只是委屈你了。”言毕,倒地身绝。

我怔怔地眼泪乱撒,迷路羔羊一般,猛地回头望向一边犹自运功疗伤的文士,慢慢走了过去。

那文士立时生出感应,倏地睁开双眼,慌乱道:“你不能杀我,我是红梅山庄的人。”

我笑着望向七七道:“你们少庄主夫人都是我的阶下囚,何逞你一个下人。”

那文士道:“那你应该知道我们红梅山庄的地位实力,杀我一人,诛尔一族,可不是空口白话。再则,我可以告诉你这人的秘密。”说着冲地上的道人一努嘴。

我“哦”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文士自嘲道:“起初我也没有发现。这人根本不是……”

我一挥手,文士连人带桌齐翻飞出去。身形微动,我人已至半空,探手扼住文士喉,掌中吐劲,捏扁了他脖子,文士随之双眼一凸,气绝而亡。我甩手将他扔在地上,大踏步朝外走去,喊道:“宫七七,你走吧,跟你的少庄主段逍说,十日后,我会去找他,新仇旧恨,一并了断。”再一挥手,解开了七七身上禁锢。

七,示敌以弱

我一直以为段逍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没想到他很普通。浓眉大眼,脸庞方正,穿着也很朴素,若是寻常走去街上,你定不知这竟是名震天下的红梅山庄少庄主。

饭菜上桌,对面而坐,段逍拿起桌上的酒壶,给我倒了满满一碗,淡淡道:“久闻大名,今日得与同饮,幸甚!”我端起一饮而尽。见状,他又给我倒了一碗。我复饮了。如此三回,我直饮了四碗。酒壶也空了。

段逍眼睛里泛出笑意,望着我道:“怎从未听人说过你善饮。”我有些醉意地道“只说明你那些手下够无能了。”段逍应道:“尊兄提点的是。”说着一拍手。门外应声进来一个布衣汉子。段逍将酒壶一翻,道:“你给我消息里可有方兄善饮一节。”那汉子看着滴酒未流的酒壶回道:“没有。”段逍道:“情报不准,以致未曾多备下酒淄,怠慢贵客,你自己讨个罚了。”

那汉子道:“属下无能。”言罢,抬起左掌,猛地朝右臂斩去,掌气凌厉,登时削落下一只臂膀。段逍看也不看道:“下去吧。”那汉子脸上汗珠涔涔而下,极力忍耐,道:“谢少庄主。”言毕去了。余下一地的鲜血。

我道:“未免重了些。”段逍道:“红梅山庄自来礼仪为重,怠慢贵客,实在大过。”我佩服他的言之凿凿,自圆其说。

“七七在愚弟这里,哥哥只管放心,定然毫发无伤。”段逍道。我好奇道:“原来少庄主收留七七,是看在下面子。”段逍道:“愚弟与七七确有婚约,但不瞒哥哥说,愚弟自来痴迷于武学,看男女之事甚轻。七七此来,愚弟念两家世交,有扶助之意。毫无男女情愫。况且哥哥你对七七情深意重,普天下哪个不知,小弟又怎敢夺哥哥所爱。”

他说话阴不阴阳不阳,甚至有些市侩,我只好不答。

段逍笑了一会儿,叹一声道:“方兄可知现今天下,人人将你我之间看作了冤家对头。”

我“哦”了一声。

段逍道:“方兄自挫败无妄,名扬天下,人人惶恐,都谓魔教将中兴于你手,怕从此江湖多风多雨,宁日难求。而我段家,虽说几乎不理江湖之事,但权望之高,实是如今正道之执牛耳者。我是段家少庄主,与方兄又同为青年才俊,一正一邪,怎会不被人拿来比较,怎会不是对手?”

我笑了:“青年才俊实在担不起。对头却是真的。”段逍讶道:“方兄对我段家似乎有些成见?”我佩服他观察力惊人,眼前晃动着师父的身影,苦道:“你是正道,我是邪魔,天定的。”

段逍不说话,一时起身,道:“方兄请园中一游。”

我随着站起。两人踱着步,一路往后园去。途中下人纷纷施礼躲避。遇见段逍父母时,两位老人正池子边赏鱼,见我们过来,招呼段逍过去看鱼。段逍去了。与二老指点了一番,才笑着告辞。

我眼角有些湿润,忙极力忍了,见段逍前面摆手示意跟上,忙追上道:“谁能想到适才杀伐决断,转眼变作了乖乖儿。”

段逍有些得意道:“要说我平生敬佩之人,只我父母二人,处激流而淡然,位孤高而寡名,安然若素,神仙一般。”

我又笑了,望着眼前的亭阁房榭,植株花草,心里冷如死灰。曾经多少次,梦中也有一个家,不需富丽堂皇,茅檐矮屋,有疼爱着自己的父母,一家人平平淡淡即好。正失神间,蓦地,窗前人影一闪,分明望见了七七。

段逍也瞧见了,道:“自七七来,便安顿于此。她言道,喜欢窗前的几株梅树。”

我苦道:“对,段公子你不是最喜欢梅树,恐怕是爱屋及乌。”段逍竟扭捏起来,红了脸道:“没想到这些你也知道,七七告诉你的?”

我心中一凛,冷笑道:“段公子看来决意于此杀我了。”

段逍一愣,讶道:“天下虽都将你我二人看做死敌。但我与方兄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勿说不愿无敌,即便将来非有一战,也定是堂堂正正,方兄何以误会至此?”

我瞧着一脸真诚的段逍,叹道:“你斟酒于我,故作性情,在于释我敌意;罚惩下人,在于显威,使我误以为你蛮横跋扈,认知有错;提及与七七情意,故意轻描淡写,是要我心有留恋,无法绝情绝性与你对决。”

段逍孩子般笑了,道:“接着说。”

我续道:“庄主夫妇于此,想来因我自幼失亲,你一家人故意秀以和睦,为触动我心事,乱我心神。你提及七七爱梅树之事,还故意作害羞状,本意是要我嫉妒,毁我常心。”

段逍面不改色道:“方兄心智之高,愚弟平生罕见。”

我叹道:“也是刚刚才察觉。”

段逍道:“何时?”

我道:“你作害羞状时。试问七七可是愚人?对梅树爱屋及乌,可便是对你一往情深了。适才你言道,对七七毫无情意。可七七又怎会因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喜欢梅树?岂不是矛盾?段兄,你弄巧成拙了。”

段逍道:“果然。本可不必费此周章,可我实在没必胜方兄的把握。让方兄笑话了。”

我道:“少庄主岂不知船过水留痕的道理,怎会没一点作用。”

段逍叹息不已,一躬身道:“方兄请。”

前方是一带树林,秋已深到极致,冷风瑟瑟,迈步进入,触目尽是摇摇跌落的树叶,青黄间次,一阵阵缤纷绚烂。

段逍弯腰拾起一片落叶,似在回想着,道:“人固然都要死,却还一直争斗些什么。”

我道:“有些东西得不到,就要争了。”

段逍道:“争就能得到?”

我哑然,半晌才道:“那活着还有何趣味。”

段逍道:“只有死了。”

我点头。

段逍道:“幸好大地是宽容的,无论你是怯弱、卑劣,或是残忍冷漠,它都会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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