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红舞鞋



秋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周蒙站在屋子中央,四周是散落的纸箱和整理到一半的杂物。下周就要正式退休了,歌舞团让她去办理手续前先把个人物品清理干净。

她蹲下身,打开一个贴着“旧物”标签的纸箱,里面装着她年轻时用过的舞蹈节目单、褪色的照片和一些零碎物件。箱子里飘出旧纸张特有的气味,那是时光被尘封后的味道。她轻轻翻动着,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质的边角——是本旧相册。她拿出来随手翻了几页,里面夹着一张明信片滑落出来,一同飘落的还有一枝已经枯萎成深褐色的白玫瑰。

周蒙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枝干枯的花,花瓣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粉末。她凝视着它,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朵象征爱情的花,已经枯萎三十多年了。

她闭上眼睛,那个年轻的自己仿佛就在眼前——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腰肢,一双能诉说万千情绪的眼睛。那时的周蒙,是市歌舞团最耀眼的芭蕾舞演员之一,团里人都说她天生就是跳《冰湖之恋》的料。

“周蒙,你的腿再抬高一点,对,保持这个姿势。”舞蹈老师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那时的她,每天清晨五点就起床练功,对着排练厅的大镜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脚尖磨破了,贴上创可贴继续练;汗水浸透了练功服,拧干了再穿上。芭蕾舞演员的生涯,远不像舞台上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

她记得那个冬天,排练厅没有暖气,她穿着单薄的练功服,仍然坚持每天六个小时的训练。脚趾甲因为长期挤压而脱落,每一下点地都像踩在针尖上。但她从未想过放弃,舞蹈是她的生命,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就是在那些艰苦却充满希望的日子里,丁仲华走进了她的生活。

丁仲华是团里新来的钢琴伴奏,手指修长,笑起来眼角有细密的纹路。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排练厅的角落,但在周蒙跳舞时,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他懂她的每一个动作,能根据她的呼吸调整节奏,他们的配合日渐默契。

“周蒙,你跳舞时的样子,像极了在云端漫步。”有一次排练结束后,丁仲华这样对她说,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她的脸颊泛起红晕,那时她已经对他有了特殊的情感。在艺术至上的世界里,他们仿佛是彼此唯一的知音。

那枝白玫瑰,是在一次成功的演出后,丁仲华送给她的。

“白玫瑰,纯洁如你,高贵如你。”他这样说,眼睛亮晶晶的。

周蒙把它夹在了他写给她的第一张明信片里,一直保存着。那是1965年的秋天,她二十二岁,以为这样的美好会持续到永远。

然而时代的洪流从不会因个人的美好愿望而改变方向。1966年,“文化批判″的浪潮席卷全国,艺术领域首当其冲。w舞——这种源自国外的艺术形式,被批判为“毒草”,歌舞团很快陷入了瘫痪。

“现在还跳什么舞?这是堕落!是腐朽!”一天,一群卫兵冲进排练厅,大声斥责着正在练习的周蒙和几个团员。

丁仲华试图上前理论,被周蒙拉住了。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任何争辩都可能招致更大的灾祸。

团里的演出全部取消,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批斗会和学习班。周蒙和丁仲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也只能交换一个忧虑的眼神。

灾难终于降临到周蒙头上。有人揭发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理由是她的母亲曾经在国外学习过音乐。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让她成了被批判的对象。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周蒙悄悄来到已经废弃的第三排练厅——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还可以练功的地方。尽管处境艰难,她仍然无法完全放弃舞蹈,那是融入骨血的本能。

她脱下厚重的外衣,只穿着单薄的练功服,开始做日常的基础训练。一下,两下,汗水渐渐浸湿了她的衣裳。冬天的寒意被运动的热情暂时驱散,她沉浸在那短暂的自由中,忘记了外界的纷扰。

练功结束后,浑身湿透的她决定去锅炉房旁边的淋浴间洗个澡。那是团里少数还在运转的设施之一,通常晚上会有热水。

她走进昏暗的淋浴间,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瞬间抚慰了她疲惫的身体。可就在她涂满肥皂的时候,水流突然变冷,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她慌忙关掉水龙头,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暖气也被切断了,浴室里的温度急剧下降。

“有人吗?有人在外面吗?”她大声呼喊着,但回应她的只有寂静。

湿漉漉的头发开始结冰,身上的水珠也变得冰冷刺骨。她颤抖着穿上衣服,但湿透的练功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反而让她更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四肢逐渐麻木,她蜷缩在墙角,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

“救...命...”她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就在意识逐渐模糊之际,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影快步走进来。

“同志?你怎么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周蒙勉强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他见状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暖气被关了...我...”周蒙语无伦次地说。

“别说话,我背你去医务室。”男人蹲下身,将她稳稳地背起来,快步向外走去。

后来周蒙才知道,这个男人叫肖军,是歌舞团的钳工,临时负责锅炉房的维护。那天正好是他值夜班,听到淋浴间有微弱的声音,才赶过来查看。

“真是太险了,再晚一点发现,可能就...”医务室的医生后怕地说。

周蒙在床上休养了三天才逐渐恢复。期间,肖军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带一点水果或点心,但总是放下东西就走,不多言语。

她从别人那里听说,那天晚上暖气是被故意关掉的,是针对她的又一次“教训”。这个消息让她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她与丁仲华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压力不仅来自外界,也来自丁仲华的家庭。他的父母强烈反对儿子与一个“有政治问题”的舞蹈演员交往。

“周蒙,我...”丁仲华欲言又止,眼中满是痛苦,“我父母以死相逼,要我娶孔雪。”

孔雪是幼儿园老师,家庭成分好,在丁家人眼中是理想的儿媳人选。

周蒙理解他的难处,但更让她心痛的是另一个原因——丁仲华的家人期望他早日传宗接代,而周蒙作为一名w舞演员,为了保持身材,必须长期节食,短期内不能怀孕生子。

“我明白。”她平静地说,内心却像被撕碎了一样痛。

他们分手得悄无声息,就像秋天的落叶,看似轻盈落下,实则承载了整个季节的重量。

那段日子是周蒙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失去了舞蹈,失去了爱情,她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灵魂,整日浑浑噩噩。

而肖军,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却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不善言辞,但总是用实际行动关心着她。有时是偷偷塞给她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有时是在她被批判后默默护送她回家。

“你不该和我走得太近,我会连累你的。”有一次,周蒙忍不住对他说。

肖军摇摇头:“我不怕。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

就这样,在动荡的岁月里,为了自保,也出于对肖军的感激,周蒙接受了他的求婚。他们的婚礼极其简单,只有几个亲友在场,但肖军还是尽己所能,为她做了一套红色的衣服。

“委屈你了。”新婚之夜,肖军抱歉地说。

周蒙摇摇头,没有说话。她知道,在这场婚姻里,她更多是出于现实的考量。但肖军的真诚和善良,让她在乱世中找到了一丝安全感。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安稳。肖军是个尽责的丈夫,虽然不懂她的艺术世界,却总是尽己所能地照顾她。1972年,这位历经沧桑,年近四旬的舞蹈演员和一位老实巴交钳工的爱情结晶,他们的女儿肖苹出生了,这个有着大眼睛和纤细四肢的小生命,给周蒙带来了久违的快乐。

她把所有对舞蹈的未竟梦想都深埋心底,全心全意地做一个普通的妻子和母亲。过去的往事,谁也不再提起。

时光荏苒,转眼肖苹已经长成了十六岁的少女。让周蒙惊讶的是,女儿继承了她的艺术天赋,不仅容貌出众,舞也跳得极好,是学校文艺团的台柱子。

“妈,我今天排练到很晚,不用等我吃饭了。”肖苹一边往书包里塞练功服,一边对周蒙说。

周蒙皱起眉头:“又排练?这都连续第几天了?苹苹,你不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跳舞上,功课都落下了。”

“妈!您以前不也是舞蹈演员吗?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肖苹委屈地撅起嘴。

正是这句话刺痛了周蒙的心。正因为她知道这条路的艰辛,才知道女儿将要面对多少困难和挫折。在这个仍然看重实用价值的社会里,艺术之路充满不确定性。

“就是因为我经历过,才知道有多难!”周蒙提高了声音,“跳舞能当饭吃吗?你将来靠什么生活?”

肖苹倔强地抬起头:“我可以考艺术学院,可以当老师,可以进歌舞团!妈,您为什么总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

这样的争吵在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每当这时,肖军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不知该支持哪一方。他理解妻子对女儿的担心,也明白女儿对梦想的执着。

一天晚上,周蒙在整理女儿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了肖苹的日记本。本来她只是想放回原处,但一页夹着书签的日记吸引了她的目光:

“今天又和妈妈吵架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曾经那么热爱舞蹈,现在却如此反对我追求同样的梦想。难道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初心吗?我不会放弃的,即使全世界都反对,我也要跳下去,因为舞蹈让我感觉到自己真实地活着。”

字迹工整而坚定,周蒙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一刻,她的心防开始崩塌。

随后的日子里,她开始悄悄观察女儿练功。肖苹的执着和天赋让她惊讶,那修长的线条,那优美的动作,简直是她当年的翻版。

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女儿在排练厅里练习《冰湖之恋》的片段,那专注的神情,那完美的姿势,让周蒙的眼睛湿润了。她意识到,舞蹈的血液一直在她们母女之间流淌,从未停止。

那天晚上,周蒙对肖苹说:“下周你们的演出,给我留一张票吧。”

肖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妈,您答应了?”

周蒙轻轻点头,眼中含着泪光:“我只是想看看你在舞台上的样子。”

演出那天,周蒙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肖军也罕见地系上了领带。剧场里座无虚席,大多是学生的家长和亲友。

灯光暗下,大幕缓缓拉开。周蒙紧张地握住丈夫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音乐响起,演员们依次登场。当肖苹出现时,周蒙屏住了呼吸——女儿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像一只真正的天鹅,在舞台上轻盈地跳跃、旋转。她的动作流畅而富有表现力,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在这一刻,周蒙所有的担忧和反对都烟消云散。她看到的不再是女儿,而是艺术的传承,是梦想的延续。

中场休息时,周蒙去洗手间,在走廊里不经意间与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她下意识地回头,正好对上那人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丁仲华。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他们相视片刻,几乎同时认出了彼此。

“周蒙?真的是你?”丁仲华先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仲华...好久不见。”周蒙轻声回应。

简单的寒暄中,他们得知彼此都是来看孩子的演出的。丁仲华的儿子也在今天的表演中,是乐队的小提琴手。

“你过得怎么样?”丁仲华问。

“很好。”周蒙微笑回答,“我先生是肖军,我们有一个女儿,就是刚才跳领舞的肖苹。”

丁仲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那是你的女儿?跳得真好,简直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也介绍自己的情况,婚后他和孔雪有一个儿子,现在在音乐学院附中读书。

“时间过得真快啊。”丁仲华感慨道。

周蒙点点头。曾经以为会铭记一生的爱与痛,在岁月的冲刷下,如今只剩下平静的怀念。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交谈,过去的恩怨情仇,都在这一笑中泯去。

下半场的铃声响起,他们道别,各自回到座位。周蒙的心异常平静,仿佛终于放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演出结束后,周蒙和肖军来到后台接肖苹。女儿还沉浸在表演的兴奋中,脸上泛着红晕。

“妈,我跳得怎么样?”肖苹急切地问。

周蒙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上前,轻轻拥抱了女儿:“你跳得太美了,苹苹。妈妈为你骄傲。”

肖苹愣住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赞美她的舞蹈。她紧紧回抱住周蒙,眼中闪着泪光。

就在这时,丁仲华带着他的妻子孔雪和儿子走了过来。两位中年人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家人,气氛意外地融洽。孔雪——那位幼儿园老师,是个面相和善的女人,她热情地称赞肖苹的舞技。

“你的女儿很有天赋,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看的《红绒花》,周蒙同志当年的表演真是震撼人心。”孔雪微笑着说。

周蒙有些惊讶:“你看过我演的《红绒花》?”

“是的,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坐在剧院的最后一排,但你的表演让我终生难忘。”孔雪真诚地说。

肖苹好奇地看着大人们交谈,然后转向丁仲华的儿子:“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特别是第二乐章那段独奏。”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谢谢,你的舞蹈才是今晚最精彩的。”

两家人站在喧闹的后台,仿佛多年的老朋友。周蒙和丁仲华相视一笑,所有的遗憾与不甘,都在这一刻释然。

回家的路上,肖苹兴奋地谈论着演出的每一个细节,肖军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但眼中满是骄傲。周蒙看着窗外的夜景,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平静。

那天晚上,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周蒙重新拿出那枝枯萎的白玫瑰。它依然脆弱,依然干枯,但不再让她心痛。她轻轻打开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写道:

“今天,我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在舞台上重生。过去的所有苦难与抉择,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我们流浪,我们追寻,最终在爱的传递中找到了归宿。”

合上日记本,她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口。肖苹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甜甜的微笑。周蒙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开始认真地整理那些旧物。

这一次,她的动作轻快而从容。那枝枯萎的白玫瑰,被她小心地放回明信片中,一起收进一个精致的木盒里。这不是为了再次尘封,而是为了妥善珍藏——那些过去的岁月,无论是甜蜜还是苦涩,都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下周,她将正式办理退休手续,然后陪女儿去参加艺术学院的考试。人生的舞台从未如此宽广,而她的舞鞋,将在女儿的脚下继续流浪、起舞。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温柔地照耀着这个历经悲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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