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电闪雷鸣,仿佛有上万道闪电划过天空,雷声,似乎就在耳旁咆哮。
如今正值暑假,半夜十二点的通宵自习室本该空空如也。我厌倦了宿舍女人们每天雷同的话题,似乎生活对于女人来说只有男人和香水,或许,香水的目的也是为了男人。所以早已习惯于每天在自习室待到很晚,即使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当然,待到很晚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这栋楼跟这所学校有着同样久远的历史。略显破旧的桌椅斑驳不堪,露出一层层不同年代的红漆,深红,绛红色,还有刚刚刷过的鲜红,如血一般。墙上的涂料一如上世纪那般,上部洁白如纸,下方一块刷成浅蓝色,很显然,从他们尚未被涂鸦弄脏这点可以看出,这些都是新刷的,战争刚刚结束,一切都在重建,这座国家机器像一只经过浴血奋战的狮子,终于在闲暇时候开始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我一般坐在最后一排,一来不会因为我的行动而影响他人,二来,偷偷的躲在背后观察别人似乎也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
第一排坐着一个男人。他似乎一直都穿着一件洗的几乎分辨不出的旧军装,就像战争之前大多数为这座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的建筑工人,消瘦,憔悴,邋遢,这一切似乎都与战争有关。我知道,这场突然间开始又突然间结束的战争让很多年轻人的生活轨迹发生了临时性的改变。当我听到天空中专门用来从事心理战的飞机——它一直被我们称作“大规模宣传性武器”——发布战争结束的消息时,我正在从前线赶回野战医院的路上,我的面前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而我的手指,也扣住了手雷的拉环。对峙,往往与沉默有关。当消息传来,双方都似乎松了一口气,好像在一场考试中突然被一道题难住,而又突然被告知考试取消了。他放下枪,朝我笑了笑,而我也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雷的拉环。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敌人,或者我们,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战争以前。尸体被掩埋,废墟在短期内重建,年轻的士兵们从战场上回到学校,继续着游戏,电影,约会的生活。而他,似乎有些不同。
战争教会给人们的是珍惜,珍惜现有的和平,去享受生活的美好。而他,似乎并没学会这些。每次我抬头时,总会看见他坐在那里,无论是踏着朝阳的清晨,还是一如现在的半夜,我甚至很少看见他离开座位去打水,上厕所。他的面前放着一大堆的书,《大气科学概论》、《大气物理学》、《大气探测学》、《天气学》、《大气动力学基础》、《近代气候学基础》、《暴雨与中尺度天气》、《雷暴预测及避防》、《热带天气》、《气候变化与短期气候预测》等等,甚至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英文与俄文的书籍。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书本,也是这个教室中唯一一个没有偷偷看过我的人。我讨厌专注美丽的女人,却并不拒绝美丽。
今天他的状态似乎并不好。这已经是他第五次离开座位去水龙头那把自己的头淋湿了,几乎跟之前我看到他离开座位的次数一样多。甚至有一次他刚走进教室,一道闪电划过,随之而来的一声惊雷让他摔在了地上,他扶着桌子颤颤巍巍的爬起来,重重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然后回到座位上,他的肩膀在颤抖,他似乎在害怕什么。难道是雷电?我承认今天的雷电似乎有些偏多,而且距离也特别近,那种好像对着耳朵轰鸣的雷声确实有些让人不舒服,但,仅仅是不舒服而已。他不见了,就在我刚刚一分神的时候。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是在教室外边的一个墙角找到他的。他蹲在那,把自己的身子紧紧的塞入墙角,捂住耳朵,口中嘟囔着什么,就像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我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她们常常戏谑的母性泛滥吧。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烟,点着,默默的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递给他。他疑惑的看了看我,接过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开始剧烈的咳嗽。战地医院见惯了太多的死亡,有时我只能靠这种很浓很冲的烟才能让自己麻木。
他夹着烟的手依然在颤抖,从牙缝中吐出“谢谢”两个字。我给自己点了一根,缓缓的吐了一个烟圈。
“上过战场?”我明知故问。
“嗯。”他点了点头,从牙缝中继续吐出几个字:“电子对抗团。”
我心中一紧,似乎明白了什么。
沉默,一切都归于沉默。有时候,沉默才是劝慰最好的方法。我感觉的他的颤栗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手抖得也没有那么严重了。口气中弥漫着臭氧的味道。
“你听说过闪电风暴么?”他突然问道,然后重重的吸了一口烟。
我转过头去死死的盯着他的脸,几秒钟后,我叹了口气,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天从吃过午饭开始,天气就特别糟糕,天空中布满了厚厚的带电云层。这样的天气对于电子对抗来说很糟糕,但对敌人的卫星监测和轰炸同样是件麻烦事。所以那天大家都很轻松。”他看着身旁慢慢飘动的烟,嘴角似乎带着几丝笑意。“听说战地文工队晚上要来我们团慰问演出,中午的欢迎午餐会也搞得很隆重,连平时对我们特别苛刻的团长也答应晚上一定会给我们表演个最拿手的节目。嘿嘿,我们团长脾气不太好,平时发起火来连师长都躲着他。就他那破嗓子估计唱歌的话能把狼招来。”说着他“呵呵”的干笑了两声。
他说的对,那个中校团长的照片我在医院整理的阵亡名册上看到过,国字脸,有很浓的眉毛。之所以映像深刻是因为当我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看到的似乎只是焦黑的一块人形木炭。几百万伏的电压瞬间通过,带来一万七千度至二万八千度不等的高温,几乎是太阳表面温度的2到3倍。
“闪电是突然间开始的,由远而近,天空中全是炸雷声,一阵接着一阵,爆炸,四周都在爆炸,强烈的白光让我的眼睛瞬间看不清一切,我开始还能听到战友们惊慌失措的惨叫,到后来,似乎连雷声都听不到了,只是在空气中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是在烧烤摊边常常闻到的那样……”
我肚子里开始反胃,一种呕吐的欲望特别强烈。我狠狠的抽了一口烟,将这种欲望强行压下去。
他的身子又开始了颤抖,牙齿也因为口腔肌肉的颤栗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他所说的话我已经开始听不清了。我抓住他的手,仿佛是漩涡中的一根稻草,他紧紧的抓住,一如我所救护的所有从战场上下来的年轻的伤员们一样。我把他的头轻轻的靠在我的肩膀,轻轻的拍着他憔悴的头发。他的声音渐渐的变小,最后似乎变成了婴儿睡梦中的呢喃。
我无法想象这个男人在闪电风暴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因此也无法理解他此时的恐惧。当闪电风暴启动的那一刻,战争的天平已经开始向极端倾斜。当人类开始呼风唤雨,甚至开始扮演上帝的角色启动闪电时,死神的微笑似乎已经让所有人类感到颤栗,于是战争被迫叫停。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没日没夜的去研究大气科学,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这一切还是将它往前推进一步,我只能感觉的到,此时,他沉睡的像个受伤的孩子。
窗外,闪电与雷声依旧在肆虐,向世界昭示着上天的威名与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