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文学课上,我接触到一位台湾诗人,痖弦先生。深深被他严峻而温暖的文字和绮丽的想象所吸引。为此,我找来一本痖弦诗集认真拜读,感慨颇深。特地挑选出我最为喜欢的三篇作简单浅薄的有感分析,以表我对痖弦先生的喜爱和敬佩之情,以及先生对我的影响。
读《红玉米》有感:回不去的故乡是红玉米般的忧伤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
刚开始喜欢上痖弦,是因为看了他的《红玉米》。而我在看《红玉米》的时候,想起了我的家,在祖国大陆最南端一个南方古镇里面的家。那里没有红玉米,但也有远行的游子。
回不去的故乡,回不去的前朝。一九五八年的风和宣统那年又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每当起风的时候,唢呐响起的时候,痖弦先生便会想起那年那月挂在屋檐下的红玉米,想起逃学下午私塾先生的冷戒尺,想起桑树下表妹的小毛驴,想起外婆的荞麦田吧。这些或许已是痖弦先生对故乡为数不多的印象了吧。随着年岁的流逝,可能关于故乡的记忆会更加稀淡,但对故乡的思念只会与日俱增。痖弦先生也曾说:“我在外漂泊五十余载,总有如梦如幻的感觉,只有回到家乡,或忆起我十六岁的故乡生活时,才感到踏实,也才是真实可亲可靠的。”
除了抒发了自己的强烈思乡之情,《红玉米》这首诗还表达了痖弦先生对当代台湾青年逐渐淡化了对祖国大陆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的一种无奈和失望。
我们或许可以读得懂《红玉米》那反复切换场景的蒙太奇写作手法,读得懂那三十四行时空转换的迷宫式的结构,但我们又有多少人能够读懂那批从大陆过去台湾的诗人、作家那种思念故土、等待回归的焦灼和失望呢?想必十年过后,那就更没人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秋歌》 :这个世界已经够冷,让我们彼此互相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秋歌》这首诗歌描述了很多萧瑟秋景——颤抖的落叶、沉湖的荻花、辽夐的秋空、马踏的落花、南国的山经、破碎的琴韵……但我读完整首诗之后却只感受到一种秋日的温暖,“只留下一个暖暖”,或许这就是痖弦先生诗歌的温度吧,有种哀而不伤(明媚的忧伤)的感觉。评论家叶珊也曾称道痖弦的诗,“是从血液里流荡出来的乐章,甜蜜而冷肃。”
痖弦先生在这首诗里面多次提及一个“暖暖”,“暖暖”是指代一个人呢?一种象征?还是一种心绪?其实都无所谓了,“只留下一个暖暖,一切变都留下了”,有时候“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想象或许才是诗歌留给我们最大的礼物。
总之,痖弦先生他那清澈明朗的语言,仿佛是一支回荡在辽阔天空的秋歌,总能给人以情感的共鸣。“在冷肃的世界里,温情地活着”,或许这也是痖弦先生想要告诉我们的吧。
《深渊》 :以夜色洗脸,同影子决斗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得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完成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长诗《深渊》,是痖弦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诗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但痖弦先生这篇久负盛名的《深渊》,于我而言还是有些晦涩难懂,或者说这篇诗歌里面蕴含着太多的内容,信息量太大了,好像容纳了某个历史时期的某种特定的时代现象。何同彬先生也曾指出,“晦涩是现代主义美学策略的必然后果,因为它强调陌生化、形式实验、否定性等等。而且现代主义本身就源出于一种表征危机,为了反抗,它早就否定了传统的模仿、再现、反映,阿多诺甚至要求文艺放弃交流功能。”《深渊》的晦涩或许就是一种反抗、一种否定、一种呐喊。
痖弦先生在与读者的通信中,曾这样说明了《深渊》的创作背景:“台湾戒严时期,言论不自由,有所谓白色恐怖。如果激烈批评政府,说不定会坐牢。因此我把对当政者的批判隐藏在象征的枝叶下面,也常常把背景放在国外,事实上批评的是台湾的政治现实。”
所以我姑且以台湾戒严时期为背景来理解这首诗吧。
1949年5月19日,蒋介石所任命的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陈诚颁布《台湾省戒严令》:自5月20日零时起在台湾省全境(含台湾本岛、澎湖群岛及其他附属岛屿)实施戒严。直到1987年7月14日,“中华民国”总统蒋经国颁布总统令,宣告自同年7月15日零时起解除在台湾本岛、澎湖与其他附属岛屿实施的戒严令,台湾“戒严时代”才宣告结束。而于《深渊》创作于1959年5月,正处于台湾戒严的“白热化”阶段,两者之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言归正传,痖弦先生在《深渊》里面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
在“戒严”之下,台湾人民没有结社、集会、请愿、游行的自由,也不得组织新党、创办新报纸。军方可以取缔其认为“有碍军事”的言论、新闻、杂志、标语及其他出版物……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的,台湾不可避免会出现很多尖锐的社会问题。针对当时这些问题,有着极强社会责任感的痖弦先生创作了《深渊》。
在诗歌的第二节,痖弦写“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其实荒诞的或许不是西班牙,而是当时的台湾当局,“西班牙” 仅是一个隐喻罢了;“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似乎喻示着在戒严的社会环境下人们群众生活的困苦;“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描述了台湾当局统治者的虚伪;“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指出了当时的台湾人民在戒严的白色恐怖下失去自我、社会失去原有的正常秩序,一切都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坠入深渊,这是社会的深渊。
在诗歌的第六节,“春天的堕落”、“小腿间的摆荡”、“夏季的欲望”、“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猛力推开她的姿态”似乎可以理解成人们在失去自己的信仰、良知和追求之后,空虚寂寞无聊,苟安糜烂在男女的肉欲当中,这是肉欲的深渊。
在诗歌的第九、十节,在坠入社会和肉欲的深渊之后,人们继续失去自己的宗教信仰。“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如果连宗教信仰这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掀掉,人们或许真的就是“站起来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了,这是宗教的深渊。
痖弦先生一直认为: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是一个广义上的左派。一个诗人、作家,要永远站在土地、人民、大众的立场说话,永远对政府对社会采取一种监视和批判的态度。这一点痖弦先生是做到了。在这“历史最黑暗的那几页上”,他“以夜色洗脸,同影子决斗”。
痖弦先生若不再写诗:一日诗人,一世诗人
痖弦先生可谓年少成名,但早早却停止了诗歌创作。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想要专心从事编辑工作,另一方面或许也如他所说,“思想钝了、笔锈了,时代更迭、风潮止息,再鼓起勇气写诗,恐怕也抓不回什么了。”作为一个喜欢痖弦先生诗集的读者,我当然希望并期盼能够再看到先生新的诗歌,风靡中外,震动两岸。但如果先生从此不再写诗那也罢了,对于一个优秀的老诗人来说,写诗往往需要一点时代的共鸣感,如果没有共鸣而去硬凑几十行,虽然对于痖弦先生来说也不是难事,但那也就没有了原来的那种味道。
痖弦先生曾经说过,“‘一日诗人,一世诗人’喜欢诗并创作过诗的人,对于诗人是永远都不会忘情的。”相信痖弦先生在封笔多年以后,依然会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和好友一起饮酒论诗、谈文评画的情景。那时候大家年轻,志同道合,一起谈音乐、戏剧和诗,创造着属于自己的“文艺复兴”。那时候大家都是“性情中人”,心绪是飞扬的,生活是诗意的,甚至连呼吸都是纯粹的。那时候的诗坛是令人怀念的,成就斐然的。
痖弦先生对我的影响:诗人啄食着星的残粒
每次读完痖弦先生的诗歌,我内心总有一种蓬勃的创作欲望。因为在先生的诗歌里能够得到一种情感的共鸣,随即就很想用自己的文字把这种共鸣写下来,算不上是“在和诗人对话”,更多的是自身内心情感的一种释放和自鸣吧。除此之外,读痖弦先生诗歌的时候,我会经常跟着那些或明亮或阴暗,或质朴或晦涩,或小家碧玉或大气磅礴的是长短诗句进入到另一个想象的世界,这种体验很棒,往往我坐在狭小书桌但思绪却随着诗歌神游九天之外了。我喜欢并有点迷恋这种感觉,并想尝试着也用自己的文字去架构自己的精神领域。比如在读完痖弦先生的《深渊》之后,我在情感共鸣的驱使下尝试着写了一篇不入流的难以称为诗歌的“诗歌”《再见深渊》 :
以夜色洗脸
同影子决斗
听不见小小的呐喊
只令盲眼人饮尽辉芒
一朵花、一壶酒
一床轻轻的调笑
双乳间挤出的月光
是深渊
床褥间涣散的苍白
是挽联
鸡鸣枕上的夜晚
的夜晚
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月色美好、星星在嘲笑
而我不在月色之中
也无所谓星星的嘲笑
星星是纵欲者飞上天的亡灵
但往往这种创作的欲望又带着点不自觉的卑微,毕竟在痖弦这样的大家面前,我那一时兴起的“创作”或多或少会显得有些班门弄斧;在痖弦先生的诗歌面前,我的“作品”更是相形见绌。当然那种卑微和不自信还是更多地来自于自己所写的东西的稚嫩单调、矫揉造作、不知所云。不过无论自信也好,自卑也罢,有写字的欲望总是好的。
如果一个诗人能够引起你的精神共鸣,甚至是创作欲望,那这个诗人无疑是杰出的,这也是痖弦先生带给我最大的影响,或者说是这一门课程带给我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