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丝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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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那红色丝袜是在我公司的走廊里。
乳白色的灯光下,两束火焰从地面窜出。我一怔,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双红色长统丝袜,镂空心状花饰,从脚踝一直延宕到裙子里,风流至极。风流顺着白皙光洁的皮肤进入更风流的地方。我眼光顺着风流往上跑,一个美少妇突现:皓腕高抬身婉转,销魂双乳耸罗衣。
我惊艳。这团火,在我胸间熊熊燃烧。我本能地闪出在这风流之中风流一回的念头。
第二次见到那红色丝袜是在设计师的电脑前。
红色丝袜蹦得很紧,像两支红蜡烛插在地上,几颗心张得很大,其架势要把我的心攫取。
少妇躬着背,在设计师的电脑前指手划脚,仿佛在指挥设计师。
我惊诧。我走过去。设计师仰起头朝我撇了一下嘴。而少妇,仍盯着电脑屏幕,好像我并不存在。
当那红色丝袜消失在电梯里时,我把设计师叫到办公室,问道:“那女的是干吗的?”设计师满面愁云,说:“我还以为你认识,她是殡仪馆的新馆长。这人真难弄,她说请风水先生去看了,方案要作重大调整,而且一个星期内必须给她。”
原来是殡仪馆的,怪不得总穿红色丝袜,一定是冲喜避灾。
我对设计师说:“你尽力而为,我打电话给局长,你知不知道她原来是干吗的?”
设计师说:“听说她原来是福利院的副院长。”
设计师走后,我马上拨通民政局局长的电话。我父亲是局长的老上司,这殡仪馆的项目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才让我们设计的。
我说:“局长,你知不知道改方案的事?方案一改,又得到规划局去审批,又得开论证会。”
局长说:“我知道,规划局我会去说的,你改出来再说。”
局长说着就搁了电话。我只好与设计师去商量,要她加班加点。
设计师沉着脸,说:“说实在,我不想与这馆长打交道,她很凶,盛气凌人,以为自己是慈禧太后,只有她说的,没有我说的,我实在受不了。”
我说:“我也没办法,与局长电话也打过了,局长也说要改。”
设计师榆木疙瘩地杵在我身旁,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一星期后,我第三次见到了红色丝袜,我惊悚。
那天我在外面办完事后回公司,电梯门一开,一阵刺耳的女高音传入耳朵,气势汹汹:“说好一个星期,你们说话算不算数?顾客是上帝,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上帝!别以为设计公司只有你们一家,多得是了,只要我一句话,马上就有几十家会来。你们不想设计这项目的话,早点说。”
我赶紧跑过去,说:“有话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
馆长转过身,那穿着红色丝袜的两条玉腿也随之旋转。我看到了她的脸,略施粉黛,锥子型,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倘若在没有听到她的骂声之前,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从这粉色小唇中会出来那么难听的语言。
馆长问:“你是谁?”
设计师诚惶诚恐地说:“他是老总。”
馆长就转过身,冲着我说:“说好一个星期,而且交待得很清楚,大门要南偏东7度,你去看看,什么也没改!”
馆长说的时候,身子上下舞动,胸脯一耸一耸,像两颗炸弹。
我说:“到我办公室里去说,这里影响别人。”
我走进办公室,馆长尾随着。
馆长在沙发上坐下,说:“你定个确切的时间,我们等不及了。”
馆长把左腿放到右腿上,尖尖的鞋尖如一只啄木鸟,啄着茶几的腿,眼睛巡视着四周。
我盯着她,余光落在那红色丝袜上,恍然那一颗颗心从袜子上蹦出,直奔我来。我身上分泌出许多多巴胺,血脉贲涨,身如燔灼。我无法控制自己,像站在一片沙漠之中,红色丝袜跃身一变,变成一壶甘露。我心旌荡漾,霍地站起,腑视着她,看到了她的乳沟,脑子里出现了引成乳沟的乳房……
真想做了她,压压她的傲气。她还以为自己是慈禧太后,我要让她变成小白菜。
但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我不能为了这红色丝袜而误了大事,这殡仪馆的设计项目是条大鱼。殡仪馆虽然闻起来不怎么的,吃起来可香呢,水很深。它是国家事业单位,独无仅有,绝对垄断,里面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谁与死人过不去?设计费也不存在讨价还价的问题,只要不超过国家规定,别的项目,设计费打对折就算不错了。
我坐下,开始巴结她。尽管我与局长有那么一层关系,但以后许多事肯定都落在这馆长身上,县官不如现管,何况她现在这个态度,肯定是我工作没做到家。我低声下气,侧过身子,弯下腰,从旁边的矮柜里拿出一只香奈儿包包。柜子里还有许多高档烟,这些都是为做工作准备的,男人有男人的东西,女人有女人的东西,没办法,为了公司生存。
我说:“馆长,我尽力而为,再给我三天时间。”说着我把包包放在她面前,补充道,“不成敬意,一点心意。”
馆长朝包包瞥了一眼,不屑一顾的样子,起身,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再相信你们一次。”
说完,那红色丝袜舞动起来。我赶紧拿起那包包递上,她推托几下,最后还是拿了,脸上却没有一丝感谢的反应。
她一走,设计师就怒气冲冲地闯进我办公室,手里拿着效果图,问:“你答应她了?”
我答道:“不答应,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业主是上帝,我们这些建筑师已沦落为临摹的画匠,技术成了权力的附庸物,彻底被权贵和金钱绑架,还不如装神弄鬼的风水先生。为了生存,我别无选择。
设计师说:“那你叫别人干吧,其实方案我已经改好,但太不像话了,你看看。”她说着把效果图往桌上一撂。
我把效果图摊开,一看,傻了眼。方案与原来的大相径庭。原方案坐北朝南,与主干道平行,有中国宫殿的风范,大屋顶,飞檐挑斗,气势磅礴,让人能有尊严地离开尘世。现在改完的效果图,转了一个角,从主干道上望去,很别扭,不三不四。
我决定马上去找局长,告馆长一状。
我拿上自制的壮阳酒,这酒用宫廷秘方制成。局长喝了以后,就一发不可收。上次碰到他时,他就说去时给他带些过去,马上就要喝完。
走进局长办公室,我把酒一放,劈头就说:“张局,你怎么选了女妖当馆长?难道民政局没人了!她一副凶相,像个恶刹,还装酷,整天穿着一双红色丝袜,还把设计师都骂哭了,你必须向她说明白我和你的关系。”
我连珠炮地说,局长却没吱声,脸上绽放笑容,如沐春风。初秋下午的阳光从窗户溢进,他那充满油脂的脸在秋阳里熠熠生辉。
我又说:“改方案到底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她的?”
看我急吼吼的,局长才开口:“不是她的,也不是我,是风水先生的。”说完就起身,打开酒盖,闻了闻,补充道,“以后殡仪馆的事我不管了,女人嘛,有些脾气,有些个性,很正常,你多多包涵,好男不与女斗,现在我很想美美地喝一杯,你帮我去拿一下杯子,在卫生间里。”
我走进卫生间,拿起酒杯,用自来水洗了一下,顺便洗了洗脸,用卫生纸擦擦手,然后,打开垃圾桶。
我刚要把卫生纸丟进去,却停住了手,一怔,惊艳,惊诧,惊悚。
垃圾桶里有一团火,迎面热辣辣地向我扑来:
一双红色丝袜,镂空心状花饰。
我打了个激灵,然后,怒气全消。我把卫生纸扔进垃圾桶,拿起酒杯走出卫生间。
我笑盈盈地为局长倒酒,卑躬屈膝地说:“张局,好好喝一杯,下次我给你多加些野山参和虫草,至于方案嘛,我一定好好改,你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局长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仰起头,哈一声,脸上的油脂带着表皮在秋阳里棱棱地跳动,乜着眼看着我,说:“好好干,以后有事就直接找馆长,你如忙的话,酒就直接交给她好了。”
我一个劲地点头,像小鸡啄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