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我,年少时,一直是忤逆对抗的对象,成年后,一直是我抱歉愧疚的对象。这时光一日又一日匆匆如白隙,想起父亲,心里总是泛着苦涩的心酸。
在广州工作那时,亲戚朋友少,离家近千里,有时夜里甚是想家,与父亲通电话,却总三言两语就挂断。无非互道几句:吃饭了吗,近日有没出外工作等。我与父亲大概感情都太隐忍,不容易表达。有时我谈起工作之事,或他问起我工作之事,他常言:罢了,你与我说也无用,我没出去外面哪知天气,也不知要怎么引导,自己想好怎么办。但他最后总要嘱咐:无论在哪里工作,哪份工作切记自己该做之事不可含糊,挣钱不易,还是要走正经路子。我母亲没手机,常常在一旁窃听,父亲听完我几言,便露些不耐烦:呐呐,给你妈讲两句,便将手机塞给母亲。母亲话也不多,也是些叮咛,唯多问是我女友人最近怎么样,有没过到去处,并且暗示我已到适婚年纪,该行重要对待此事。我父亲在旁边听到,常常有些小脾气:现在还小着,钱没挣几个你就让他操这个事!
我给家里打电话,常常要抽烟。只身异乡,有些孤单和恐惧难免会想借电话诉于二老听,却又怕他们多虑,于是常抽烟以给予自已心里暗示,假装年长,假装一切如常。也常常觉得有愧于他们,但羞于表述心酸,借烟止过掉泪。
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父母尚年轻气 盛,我书念得一般,他们常常数落我不思上进,不爱学习,也不允许我出外游玩。他们每次唠叨,我心里难受又恨,就常常假装上楼学习避开,撕了书本的纸折个纸飞机,机翼上写我父亲名字,后面加上“去死”二字。然后透窗飞出去。现如今想来,该是多么愚蠢的事,若今日能再听父母唠嗑,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童年记忆中,我与父亲不多交集。但有一画面我记忆犹新。我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他骑着老式凤凰牌单车载我去他友人那,友人养蛙,回来时捎带几只。他取一根线绑着牛蛙的后趾,线另一头我拿着。我反坐在后座,与他贴着背,他宽大的后背后,我拽着往前跳逃的牛蛙,夕阳斜下,晚风微拂,泥路上他一路小心平稳。往后的许多日子,每当我想起这场景,总是不自觉的想起朱自清的背影,这两个背影,一个是年迈的父亲翻越栏杆的困难窘态,一个是年轻父亲为儿子遮风挡雨的伟大,虽大不异,但实则都是父亲深沉的爱。
我虽是家里独子,但父母从不宠溺我,甚至于对我要求严格,小时候与我年纪相反的邻居在她家旁边的石堆上玩,她父亲工作回来,放下单车后会先过去抱抱她,抚摸着她的头,而我的童年,与父亲,似乎从来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他总是刻板着脸,黝黑的脸上皮肤被岁月打磨出沟壑,我犯错时大声呵斥,严重时棍棒相加。
我小时候很皮,但他不轻易出手教训我。大多都是我母上大人管不住了,将问题上报给他。他大部分时间会和我讲道理,所以我比较信服他。但他也有出手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表哥叫我去买一块钱一杯的奶茶给他喝,我回来的路上摔了,奶茶也坏了。我不管和表哥说,就偷了我妈一块钱再去买一杯。后来他知道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没出息,没出息!另一次,我姐晨读课文的声音吵到我睡觉,我不满的将她正在背诵的书撕了。他气冲冲地下楼来,将插秧用来固定保温膜的竹架子连捆取下,那一次,我忘记了打折我小时候很淘,但他不轻易出手教训我。大多都是我母上大人管不住了,将问题上报给他。他大部分时间会和我讲道理,所以我比较信服他。但他也有出手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表哥叫我去买一块钱一杯的奶茶给他喝,我回来的路上摔了,奶茶也坏了。我不管和表哥说,就偷了我妈一块钱再去买一杯。后来他知道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没出息,没出息!另一次,我姐晨读课文的声音吵到我睡觉,我不满的将她正在背诵的书撕了。他气冲冲地下楼来,将插秧用来固定保温膜的竹架子连捆取下,那一次,我忘记了打折了多少个竹架子了。
我读初中那时,父亲与人合伙做建筑生意,家里有搅伴机发电机机械,便常常有些损坏消耗,他早晨出工,便嘱我下午放学帮忙维修。我有时打球打得入迷忘记,忘记了约定,他总是开着那辆排气破洞的二手摩托车到学校找我,见我场上打球,他在人群中大声使唤:弟啊,帮忙。我一听闻,涨红了脸,迅速捡起球衣借擦汗止住脸上的羞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见我回应了,也不停下载上我,只出了校门开出远远等我跑过去。他那会四十多岁,却已经满天白发,一天劳作全身沾满泥块,实不亮彩,实怕他丢了我面子。
我们常常要维修到天黑,最频繁的工作是更换掉当天损坏的部件,常要用蛮力敲击缷下。我力气小,皆由他主打。我及时递上各种工具。有时他锤击累了,停下手来抽烟,涨红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又叫我试试。我几锤,喘气声一响,他喊:“比老子还惨!”。他抽完了烟接上我手头的工具继续工作。那些时日,回荡在空场上的敲击声是我一大记忆。我有时留意他的双手:指甲缝里是常年清理不掉的黑乎乎的油渣。手上常是伤口,有些未愈,有些新创。他全然不在乎痛,只管快速把零部件更换好。他一边维修又一边像是哀求我:你啊要好好读书,不读书将来做这行,你说这样惨不惨,苦不苦。他继断续续的说,像接不上气一样,挥手拭掉额头的累珠,又将沾在手臂的机油擦在额头上。
我初二那年,中午去学校的路上,碰见往我家赶的小工。我问为什么没工作完就回来了呢。她告诉我,没事。我心里感觉事情不对,调头回家,一屋子的人。我父亲右手缠满了绷带,不停的抽着烟。我妈和我姐姐擦拭着眼泪。待工人都走了,母亲告诉我,父亲刚刚搭升降机的时候从三楼摔了下来,摔断了右手。我与他并坐在主屋的两主椅子上。他半响不说话,只剩下时针的嘀嗒声与烧开水沸声。他最后说:“你说苦力活惨不惨,苦不苦。”他似乎在咬紧牙关说这三个字,又像了鼓了很长的闷气一下子叹息出来。我那时实也心疼,只不过忤逆已久,我似乎要假装强势不在乎,不可以败下阵来。
父亲寡言,嗜烟嗜茶不喝酒。抑或是酒量极差。小些时候他出工回来,常唤去小卖部给他买三块钱一瓶的惠泉牌啤酒。一支下肚,他已醉意微然,满脸通红,倒头就睡。他早上起床,先不刷牙洗脸,烧上一炉水,蒙上一盅酒,点上一根烟。罢了再去洗漱,不用出工时,他一天要一包半的烟量。即使感冒咳嗽,他也照常,母亲说不服他这个,常要我们姐弟几个当说客,我几个姐常常说他,也不知效果怎样。我工作后他知道我也抽上烟,叮咛我不能多,少抽可以。
母亲有时给我讲往事,说嫁给我爸近40年了。只见过他流过两次眼泪。小时候家里穷,迫不得已要将我一个姐姐送人去养。那户人家来接人,我父亲看着襁褓里睡着安稳的孩子,被接走走出大门的那一刻,眼泪哗哗的掉。第二次,是二姐出嫁,二姐夫夜里接我二姐,父亲坐在他位置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待他们出门,他摘掉了眼镜,揉搓着红了的眼睛。
我中考成绩不理想,考不上父亲理想的高中,他与母亲商榷着交笔择校费走后门上,我则一副无所谓的面孔。那一年,父亲与人合伙的封板工作遭合伙人暗算,家里光景惨淡。那天正好在田间劳作,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好啊好啊,还要拿些烟酒啊,好,好,没问题,谢谢你帮忙出力,谢谢谢谢。
我母亲直起腰板问:“多少钱”
他埋在田沟里,叹了叹气:“3500。”
然后又埋头在田地里。
之后父亲单做了几年,并无太大的起色,便停了那工作。他一直舍不得卖掉那些机械。我常常看见他,晚饭后一个人在停放机械的地方,时而捣鼓这锤掉些水泥块…时而坐在旁边石块上,眉头紧锁的一根接一根抽烟…
从那以后,父亲的精神状态和身体都不如以前,我渐渐明白他背后的责任和放不下的东西。但父子之间,总是说不出来一些话。前几年父亲节,我厚着脸皮打电话对他说父亲节快乐,电话里头他顿了好几秒,后是打趣一笑:“呵呵,钱没挣回来几个。”
爸,儿子对不起您啊。
六合彩赌博盛兴的十几年前,父亲做过六合彩庄家,挣了些钱,但后面都赔光了。“那时间两间两层的房子,你想想看”母亲总是这样惋惜。我常常梦见他还拿着诺基亚按键手机,嘴里叼着烟,盯着网上的开奖结果,然后他将手机狠狠的拍在桌子上“又别吃白(赔光的意思)啦!”
年少时,我与父亲,像是下棋时博弈的双方,他吃我一卒,我要攻他一尺,现如今想来,他吃了一卒只不过是要挫挫你锐气,人生的所有博弈,父亲只想你赢,从未想让你输。
我有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陈滨 2016,06,26 00:58
广州棠下车站路某出租房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