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原野上的鹿，渴了便饮，饿了便食，季节一到，体内涌起一股蛮横的力，便要去角逐、去争夺。它们的欲望，是一条笔直的、没有岔路的巷子，只管通到眼前的目标上去。得了，便安然；不得，也只呜咽一声，将头转向别处。它们的世界是单纯的，欲望来了又去，像一阵风，不留痕迹。人呢？人却不同。我们心里也燃着那样的火，却多了一盏灯，在旁冷冷地照着。
这盏灯，便是“克制”了。它不扑灭那火，却教我们看清那火的形状，晓得它的热，也晓得它的烫。于是，人生的路，便不再是笔直的巷子，而成了有无尽岔道的旷野。每一条岔道，都立着一个欲望的幻影，在向我们招手。那“想要”的念头，是何等甜美而焦灼的蛊惑呵！它说，向前，再向前，一切都是你的。若听了它，任凭这匹野马撒开四蹄狂奔出去，初时是快意的，风在耳边呼啸，天地都仿佛退让。可这旷野的尽头，往往是悬崖。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为着一时的意气，争得面红耳赤，最终情谊散了，只剩虚空；为着片刻的欢愉，挥霍着健康与光阴，待到曙光来临，只余下满身的疲惫与狼藉。这便是我所想的那“头破血流”了。那不单是肉体的创痛，更是灵魂走投无路时，撞在现实铁壁上的闷响。那声音，外人听不见，只有自己的心，在夜深人静时，听得清清楚楚。欲望满足后的那片空虚，往往比求而不得，更教人觉得荒凉。
如此说来，莫非我们要做那枯木死灰一般的人，将一切念想都摒绝了去么？却又大错。这区别，不在有无，而在“主宰”。人之为人，其尊严与力量，恰在于能为自己套上一副无形的缰绳。不是扼杀那匹奔马的生命，而是指引它，驯服它，教它知道何时该徐行，何时该驻足，何时又能向着那真正高远的目标，做一次尽情的驰骋。这其间的分寸，便是我们一生都要修习的功课了。
此刻窗外的喧嚣，渐渐低了下去。心里的那些嘈杂，仿佛也跟着沉静了。我端起那杯已温凉的茶，慢慢地呷了一口。这微苦之后的回甘，竟比方才那迫不及待的牛饮，要悠长得多。可见这片刻的等待，并非失去，反倒是一种更丰厚的获得。
真正的自由，原来不是放纵，而是清明地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那能控制欲望的人，才是自己疆土上真正的王。他不必头破血流，因他心中，自有一片光明的秩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