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寻找是另一种失去
父亲的病情加重,又做了一次手术,现在靠药物维持,我又欠下三十多万的欠款。
暗无天日,那种有形的压力像压在心上的巨大石头, 使人喘不过气来。
亲戚朋友我都一一去求,我说尽了我一生的谎话。我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我告诉他们,我是公司力捧的作者,只要我写出名了,这些钱我一定加倍还。当然,他们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我清楚的知道,那些被我骗了的人只不过是相信我的人,这让我羞愧又无奈,如果不说那么个谎言,他们又不会借钱给我。 这是荒诞的事实。
我找过庄姐,求她能不能把之前自传的稿费结清给我。庄姐的回复是:对你父亲的事情我深感抱歉。自传有些部分还需修改,抱歉不能提前结清给你。
我的心上像被捅了一刀,我知道是时候离开庄姐了。我在寻找一个机会。
庄姐料定我不会离开她,所以才敢拒绝我。
我翻遍了所有的招聘网站,同职位没有人可以给出超过庄姐的薪资。
那是使人懊恼,憋屈的煎熬。你仿佛走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天地不应,只有深深的绝望。
无心投入精力于工作,又迫于压力无法离开。我过了一段很长很长这样的时间。天地昏暗,人不如畜。那段时间我需要不断找人说话,我不敢早早的回家,只能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我喜欢走在夜晚回家的人群里,我希望随便有个人把我带走,或者收留我一些日子,那样我就会很满足了。但往往是我需要一个人回家,回家也不敢洗澡因为怕清醒,总是沉沉的入睡又昏头昏脑的起来,重复的过时间,不同的是每天有不同的催债电话。
这期间,我见了白曲一面。他让我想起小时候替我打架的同桌, 有一种纯粹的温暖。
他说我抑郁了,要去看医生。我傻笑。
他借了我五万块钱用来倒债,我感激他。
他说:一切都是没钱闹的。
他从来没有催我还过钱。我从心底里觉得欠白曲的是我永远还不清的,他让我觉得这座城市在钢筋水泥的冷漠之外还有丝丝的温暖在默默发光。那是我在那段时光里唯一的光。
我已经不再去思考活着的意义,承受痛苦的意义,金钱的意义以及我要成为谁的问题。那时候我想要的很简单:如何挣到钱,把欠债还清。
我不断的跟人说话,是因为我迷茫,慌张。像老人失去了拐杖,盲人失去了导盲犬,我陷入了一种生活的恐慌之中,像溺水的人在等待救援,如果没有救援,我就要放弃挣扎,任自己沉入海底。
我发现身边的人渐渐不再和我说话了或者尽量避免跟我说话,因为我聒噪,啰嗦,神经兮兮。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一个失去灵魂的典芯。如果一个人抛弃了她的灵魂,或者被灵魂抛弃,她就失去了所有的性格。
2018年的二月,新春刚过完不久。我从老家回到深圳,街上到处是黄葛树的落叶,过不了几天,又会长出新的,在阳光下透着青绿的光。昨天才动工的建筑,隔几天仿佛已经对外招商。在深圳,有时候你感觉不到时光,只有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深圳一年,老家十年。
再次回到深圳,我突然了有一种久病初愈的感觉,像对外界重新了充满好奇与新鲜。
我喜欢深圳的冷清,冷漠以及在所有冷淡的表面下孕育的不可估量的热情,它像成人的童话故事,吸引了无数年轻的奔腾的不息的生命。你不知道明天会是谁,就能站在最高点,主宰这个世界。这里变化太快,不断有人再做主角,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我。
这里孕育着成年人的童话故事,他们纷纷,纷纷,大批,大批的来到来这里掘梦。
也是同年的二月底,我认识了章川,是木白介绍的。听说是偶然有一天,章川在木白的办公室,看到了我给庄姐写的自传,不过具体是哪一个版本,我无从知晓。
木白并没有直接介绍于我,章川是通过庄姐再到我这里来的。这样,我给所有章川写的稿件费用就只有一部分能到我这里。这时我还不清楚章川的具体工作内容,能接触到的部分稿件是宣讲稿,我需要把所有他的稿件专业内容幽默化 、金句化,涉及的领域也很广:区块链、人工智能、大数据、云储存等等所有尖端的科技都有包含。
听说他对我写的内容很满意,有好几次跟庄姐提出与我见面。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却是偶然,没有任何的安排。
那天是在公司,我在一个角落坐着打字,隐约感觉到有一个高个子男人溜进了会客室。许久都悄无声息的,庄姐的很多朋友以及业务往来上接触的人,都一个习惯:讲话大声,从来不顾及办公室的其他人。再加上会客室隔音差,通常的情况是,我们在外边一边打字,一边听里面的各种谈话内容当闲资:有吹嘘的,有推广业务的,有正儿八经谈事的,有爽朗大笑的,也有敷衍搪塞的,各式各样,人性尽展。
章川进去的时候,就像会客室突然安装了一面隔音墙,半响一点儿都没发出声音。
“你好,我是章川。 你能不能来一下会客室。”
突然,他就走到了我的位置前,客气又不失身份。
我慌张的关掉网页,跟在他背后,进了会客室。
“能写出那样优秀的文章,我以为你很开朗。没想到你看起来很腼腆。”
我不知该说什么,气氛在我这里变得凝固,在 章川的周围似乎是轻松自在。
“当然,我很欣赏你。 我尊重所有优秀的人。”
我有模有样的学着阿颜的表情,很想表现出对这份认可的感激,也想活络一下气氛。然而我能表现的只是一个扭曲的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可以放下笔记本,没什么好记的。我今天刚好跟你们庄总开会,顺便想认识认识你。”
我判断不出章川话里的是恭维还是真诚,恭维是没必要的,所以我只能认为那是真诚,那种感觉使我轻飘飘的,像做了一个发财梦。
之后的几个月,断断续续的,我们见过几次面,似乎每次来公司,他都要抽几分钟跟我聊些闲话,像是某个熟识惦念的老朋友。尽管于而言,他神秘且遥远,是层层看不透的迷雾。
有时候我们感受不到深圳的时间,忙忙碌碌,日日夜夜,漫长的只有夏天的闷热与烦躁。五月底的深圳,天空很蓝,云朵闲散。柏油马路被炼烤的油滋滋,每一个人像一个世界,冷漠空白,不互相靠近却又摩肩擦踵。
我和章川在这个时候单独有一次见面,是他安排的。他让我离开庄姐,加入他的公司,条件是工资翻倍。
这对我来说是突如其来的惊喜,也许我们渴望的成功不过是金钱上的自由,现在他像上帝,神父般的梦幻,随意做出的一个决定就是我苦苦追求的天堂。有时候命运的转变不过是他人不经意的一个决定,这既使人挫败又使人落寞,可是我来不及多想。
我没有立即答应,是因为我在怀疑,猜测。我不知道他和庄姐的关系如何,利益如何。我需要承担的是假如我无法胜任章川这边的工作,到时候我将无路可退,这个错误我任何时候都承担不起。
“庄姐对我有恩,她在我落魄的时候给了我高薪。”
我本意是引他说更多话,好让我判断该如何选择。没想到章川的脸的说变就变,举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部的肌肉突然像失去了力量,拉拢着塑造了一幅仿佛一下子赔了几个亿生意的表情 。
那种表情使人恐惧,是我挑战了他不可一世的权威与尊严。 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所以你不愿意离开她。”
“恩。” 我没有回旋的余地,只有一个仅能维护体面的答案。
离开章川的办公室,走在街上,我为自己的天真感到懊恼,为自己的愚笨感到可笑。自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权。
之后接触到章川的案子越来越少,渐渐的跟我有关的几乎没有了。
我只能寄希望于 我对庄姐虚伪的恩情在 他心里为我拉个价。但我知道那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的一种安慰,形同虚设。
此时,深圳各类商业课程如火如荼,有教年轻人如何治愈焦虑的,有教年轻人如何相亲,如何成长,如何独立,如何不依靠男人等各类五花八门的课程,此起彼伏,层出不穷。我偶尔会接到一些兼职,帮助完善各类课件。但收入远不敌我的债务。可是我无从选择,像在茫茫的海上漂浮,随时可能放弃,不放弃不过是一口气。
七月初的时候,我得到了一次喘息的机会,据说是章川要出席一场重要的会议,演讲稿反反复复被不同的人修来改去,也没有到理想的样子。
于是,他再一次找到我。我花了一个晚上留在他办公室,与他商讨如何断句,如何表演出文字之外的滑稽,把重点总结的话语修改成金句,把当下网络上的时髦语加进去以突显他与时俱进的幽默。
黎明悄悄的到来,我听见外面世界从夜梦中苏醒的声音,环卫工清扫落叶的声音,洒水车清洗路面的声音,一切井然有序,为这世界的华丽运转做着准备,可是这天地从来没有停止过,它咻咻的不曾停息。
"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到我这里来工作。”
“好。”我一口答应。
他笑了,让我想起小时候攒钱买到心意已久的物品。
“ 年轻人,要懂得要抓住机会。我可以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但你记住这样的机会我不会给第三次,即使她再优秀。”
那是他得到物品之后的报复。
渐渐的,我发现在工作上章川对我的依赖感越来越强。不仅出席会议的演讲稿, 甚至出席会议的着装也会问我的意见。
“好不好看,这条怎么样。” 他每次问的时候都很急促,像赶着参加毕业典礼的同学,着急慌忙的模样。 每当这样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他浅浅的单纯与真实,并不总是如他表现的那般深沉不可测,像褪去妆容的演员露出了本性。
你不能说不好看,这样他会瞬间变脸。你只能建议说另一条领带更适合或更好看。
偶尔我也需要帮他看一些文件,在讲给他听。他管理了一家投资公司,每天接触各类创业项目, 你是看不懂他的,有些项目数据很好,前景调研也很广阔,但他总是否掉。 有些项目虚幻,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也看不出能解决什么问题,但他又偏偏感兴趣。但如果你只是猜测他凭个人喜好来判断一个项目值不值得投资,又好像并不总是如此。
“如果连你都不看好的项目,那就要多注意了。”
我疑惑的看着他,“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是创新,创新就是大多数人当下接受不了的东西,这种项目才真正具备投资价值。”
你看不清他一本正经的背后是嘲笑还是刻意。因为迷幻的是,从他过往的投资项目来看,都是快速复制,短期实现回报,并没有投真正创新的项目。
他开始带我见各种朋友,出席各种场合。我的工作除了梳理各类文件、准备好出席活动的资料外,经常也要帮他提出合理的商业意见。比如如何与各类创业者周旋,如何在谈判过程中,使自己利益最大化并使对方心甘情愿的接受。他是商业老手,却总是需要听不同的意见。
他说:人如果在一个环境里呆久了,有时候会失去灵敏度。
其实我并没有出色的判断能力,对周围的人以及商业判断全凭各类资料及数据。意见汇总也总是尽量往平和的地方描述,不敢夹杂任何个人偏激的思考。但章川觉得那正好合他的意。当然每次对话我都战战兢兢,像在悬崖边走路,只能放缓速度保证安全,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期间,跟在他身边,见识了各种人:磊落的,狭隘的,正义凛然的,蝇营狗苟的。也见过了各种不公平:苦心经营的抵不过不择手段的,埋头创新的抵不过资本复制的,低调的实力却抵不过能说会道的……
长此以往,我发现自己迷失在一种 虚幻的钢筋水泥里,没有颜色,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只有厮杀与争斗。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似乎你是谁,取决于你身边的人是谁, 在章川身边,我似乎也是能决定别人命运的推手;在庄姐身边, 我是一个能写出爆款文章的写手; 在白曲身边,我是勤勤恳恳的打字员,我写的那点儿小说廉价的不如一件快消品。
似乎为了成为你是谁,我们必须依附于各类人群之上。
但你到底是谁?
没有人会知道。
我无法确切描绘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们都无法给予这份感觉一份清晰的称谓。
是情人,恋人还是只是暧昧对象,或者仅仅是工作伙伴。
我常伴他左右,他给我过剩的物质关爱。 在所有的场合里,我们养成了绝口不提的默契平衡。章川总是给我一种看不透的摸不清的情绪,我习惯在很多场合观察他,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可以拿来炫耀的玩具,新奇玩意儿。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像他珍爱的有感情的物件,会小心的拿在手里爱护,无论哪种情况,我敏锐的感觉到那是一份工作以为,生活里特别的温柔,那是真实的他,我触摸到了,或者可以说是他不经意展露于我。
尽管这样,我们却鲜少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接触。直到八月中旬有一天晚上。那天是周五,大家下班的时间比较早,没一会儿,办公室就只剩我和他两个人了。
“你还不走啊。”他一边锁他的办公室,一边问我。
“走,我这边刚好也快收拾完了。”
“那正好,我载你一程。”
‘’不用了不用了,我去坐地铁就好了。”
“地铁周五很挤的。”
凭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再推辞就显得太刻意生疏。于是,我不再拒绝。
只是他没有顺路送我一程,或者直接送我回家,而是带我去参加了一个庆祝融资的晚宴。
车上他告诉我,这个人之前做消费金融,但他进入市场晚,没有占到什么份额,再加上推广效果差,用户不多。所以当时面临破产的危机,然后找到他,希望他个人能出一部分投资。因为这个时候,所有的投资机构几乎不再投消费金融领域,大家都清楚市场已经被瓜分完毕。而这个人一直在垂死挣扎,当时,章川拒绝了他。
几个月后,这个人顺利把公司转型做区块链。当时区块链大热,他凭借一份商业计划书就拿到了五百万的天使融资。这次晚宴邀请章川出席就是来羞辱他当时的行为。
“那你为什么还去。”
“不去,就证明我真的看走眼了。”
晚宴氛围很热烈,灯光绚烂,音乐很燥。出席的人员也很繁杂,有公司的同事,有生意上的伙伴,好友,有过交集没有交集的都像接到了这份喜悦的传递、像奔赴一场年会,打扮的多彩绚烂,各尽魅力。
我和章川被安排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创始人叫郭鑫年,他站在舞台中央讲了很多话。
先是感谢了不离不弃的团队,感谢了投资人。接着讽刺了过往那些不看好他的人。
他说:“我们活着就是给那些曾经看不起,瞧不上我们的人一记耳光。是那些曾经看轻我们的人才让我们有力量坚持。”
我朝章川看去,他带头鼓掌,丝毫看不出他与郭鑫年之间曾发生的那些不愉快。
我想象郭鑫年曾在章川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翻云覆雨,顷刻骤变。这就是深圳,筑梦的地方。
后来,我被郭鑫年和他的团队灌了很多酒。我看章川的意思,是让我喝。男男女女。不一会,我就不醒人世了。
醒来时,已不知人间何时。不知梦是真实,还是真实是梦。
凌晨,我从章川的家里狼狈的逃窜出来。街上的风湿湿的,天气沉闷,阴冷。那是台风要来的前凑。
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我曾经拥有过什么。
我疯狂的想念阿跃,想让他把我带走,如今我已不知他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我希望他能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带离深圳,随便哪里都好。
我想起我离开家乡的那个冬天,车子在空旷的高速路上穿行,天边只剩傍晚的一抹残霞,夜晚的黑幕正在缓缓吞噬天地。 从车窗缝隙里贼一样溜进来的风,像晒干的藤条,抽的人皮肤刺痛。
那时候我也会被突然的悲伤攫住,后视镜里慢慢消失的田野,冬天的萧条颓废,以及夜色里正在亮起灯火的城镇,我像个被迫游荡的人一样,内心充满了悲伤、彷惶。
我与温跃、我与自己之间突然变的遥远,远的像我们之间仿佛出现了宽阔的河、连绵不绝的群山。温跃在退后,我在远去。
我从物质的贫瘠中得到了解脱,像刑满释放的犯人。
原来我们渴望的成功不过是追求一种物质或精神上的自由。
章川给了我一笔钱用来还债,也给了我工作上的自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的心里有阿跃,章川也从来不曾说爱我,他的关心像藏在山涧的小溪流,要仔细听才能发掘。
章川有一个习惯,每个周末都要抽空去一趟寺庙,寺庙在半山腰,不通车,他愿意每次花两个小时爬上去再走下来,只为与寺庙里某个熟悉的和尚聊聊天, 再给寺庙捐些钱。
有次周末,他带我过去,先是让我在寺庙外等着。这里的环境清幽, 植物种类繁多,也有生擒飞鸟,环绕着香炉里散发的阵阵香气,让人感觉时间突然就慢下来了,人也更容易关心自身,自身以外的世界无论如何运转都与自己无关,也无心挂念,有一种在乡下过日子的恬静。
深圳能有这样一块地方,藏着这样的人间,不知岁月,实在是奢侈。
后来章川与大师聊完以后,他叫我进去。也让我跟师傅聊聊天,他说人生就会豁然开朗。
“很贵的,快去吧。” 他看我不情愿,开始催促。
师傅对面有个打坐垫,我学着师傅的模样双手合十坐下来。
“施主不必拘礼,放轻松自在即可。” 有个小师傅帮我端来了茶放在一边,又敲了几下钟,整个房间有一种清净的凉意。我看到师傅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一动不动,这跟外面的同年纪男子不一样,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横肉乱颤,给人一种急促紧张的感,而 师傅是一种踏实的平静。
“我们有半个小时的聊天时间,施主可随意说些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飘浮在空中,为了支撑自己,身体上长出了许多毛刺,也许把不必要的支撑拔掉,自身也会轻松很多。 为了让时间尽快结束,我从放弃写小说哪个时候的心境开始说起,把过往的经历流水账般描绘了一番,当然只说了一些工作上的起伏变迁,人情感情上的事万不敢多言,我怕有些话始终会流到章川的耳朵里去。
“施主年轻,且已浮躁。 ”
“众生皆被金钱误。”
“如果施主早些与我遇见,我定会劝你不要放弃写小说。那应该是你一生的事业。”
这是师傅给我的意见,这些对我的判断与意见并没有使我豁然开朗,反而使我恼怒,你没有走过我走过的路,没有经历我所过的生活,而你基于自身的一切对我的评判,就是偏见。
我不愿把场面弄的难堪,假装灰头土脸的从屋子里走出来。
看见章川站在一株大榕树下,五点半的夕阳穿越城市的上空,把整座寺庙映照成金黄色。
他笔挺,疏朗。站在那里,有一种安静的魅力,却是可以触摸到温度的踏实。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让我不要放弃写小说。”
回去的路上,章川告诉我,他愿意鼓励我写小说,工作上的事情可以交给linda,linda 是他的助理,linda搞不定的内容我可以做做指导。
“为什么。” 我心里充满了困惑。
“我觉得你有天赋。你讲给我的那些故事有些是你编的。我知道”
章川喜欢听我讲故事,每次出差的路上,会议的间歇,陪他打高尔夫的时候,他总是要我说我身边人的故事给他听。他说:除了我女儿之外,只有你描绘的故事里才有一种呼吸感,那让我觉得是活着。
第一次说故事给他是因为当时他给了我十七万替我欠还清了我的债务,我把我家里的故事说给他听,父亲如何生病,母亲无能为力,我来深圳如何租房,如何找工作,如何节约用钱过日子,我如何还债,如何去找别人借钱等等。我尽量不带个人感情,像去描绘别人的故事。 章川却听的起劲,生疼, 因为这个故事,那一天,他主动把我抱在怀里,我感觉自己像富裕人家养的宠物,被动情的爱抚。
后来我讲过我的房东,隔壁买菜的商贩,隔几条街上的妓女,白曲,谭平等等我几乎讲遍了我身边的人物,直到我把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了,章川仍然意犹未尽,很多次,在路上,在车上,他问我:还有好玩的人吗,说来听听。
我早早的发现他对我所讲的故事里有一种痴迷的乐趣, 顺势而为,我把讲故事当成一种讨好他的玩具。
直到我的故事讲完,我开始讲我曾写过的小说里面的人物以及我编纂出来的想象,我暗自庆幸章川并没有任何察觉。
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七年的时间我不曾写过任何过小说。
我翻看曾经的网页,电脑,才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许多我们经过的年代,都已经过去。这实在使人伤感。
半个月后,只有删删减减,层次不齐,不成文的几篇字。
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创造力,对小说的创造力。
这主要是我无法从写作中获取快乐,它成为了一种工具,一种我讨好章川,讨好外界的工具,它本身被我赋予了一种功利性的作用。
这使我无法平静下来,我无法去创造人物,而是善于考虑怎样的人物才是读者心目中需要 、喜欢的人物,我不再为小说中的人物、事件温度与本身考虑。
就像我们善于鼓励身边的人不断向外界学习去发掘更大的世界,而不是通过对自身的发掘,从而去触发自我的潜能,去影响周围的世界。
这时,章川总是不断催促,问我小说写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他想看。 也许那是无心的,但对于我来说,却成了一种焦虑,我怕让章川失望,我怕自己在他眼里突然变得一无是处。
经过了一个月的试验,我放弃了。故事换了好几个梗概,写个开头,或者写到一半,我习惯性的去从别人的故事里找灵感 与线索,这是我多年偷懒的工作经验造成的,我开始对自己的创造力失去了自信,这使我茫然, 心烦意乱。可又急于逃脱这种情绪的困扰。
我找到了白曲,白曲推荐阿伞给我。他说阿伞是专业代写小说的。
交稿的那天,我和阿伞在一家咖啡厅见了面。
“姐姐,我就喜欢你这种不提任何要求,又不改稿的 主。你以后有活,多找我啊。”阿伞比我小两岁,短头发,笑的很爽朗。
我问她这种案子多不多。
“不多,我怎么养活自己啊,你知道,现在一万字才收十块钱,要不是案子多,我早喝西北风了。”
这个时代的小说已经廉价的不如清早的豆浆油条。
阿伞说她给我的小说,是将来有一天她出名了,就以阿伞的名义发表的。因为我给的价格比其他人高很多,所以愿意买给我。
“你喜欢写小说吗?”
“以前喜欢,现在说不上。 现在最喜欢把写过的小说都买成钱。” 她笑的整个咖啡厅都朝我们看过来。
“如果不写小说,你愿意做什么。” 我问。
她安静下来,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好像还是想写小说。”
“假如写小说养活不了你自己呢?”
“不知道,现在还能勉强撑着。就不愿意多想。” 她身上有一种流浪家的潇洒气质。
她买给我的那本小说叫《理想主义的死亡之歌》,讲述了一个男孩从不知名歌手成为地产大亨的故事,平平淡淡,流水账式的纪录 。章川却很喜欢,后来这本小说以典芯的名字发表了十万册,章川忙前忙后,积极推广。 我也渐渐获得了一种虚伪的名声,那种名声让我总感觉摇摇欲坠,像做了噩梦,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 好在亲戚朋友都为我骄傲,我也算从中获得了些许快乐。
后来我问阿伞,还能不能从写小说中获得快乐。
她告诉我:“以前能,现在更多的快乐来自欣赏。比如遇见像姐姐你这样的人,纯粹喜欢我小说的人,就会让我觉得很快乐。”
我忽然想起了阿跃,我并非真正喜欢他的画,甚至可以说我看不懂他的画。但我总说他画的好,我很喜欢,后来一想,那不过是爱情。
05 最初的,后来的
白曲的公司被网络小说集团收购,白曲所在的项目组整个被裁掉。出来以后,他创了一次业,做网游,三个花掉了之前的积蓄,游戏行业更新太快,后面推广又没有跟上,资金链断裂,公司宣布破产。
找到我时,他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像饿了好几天的人,眼神涣散,神情瘦弱。
他说他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公司破产以后,之前的几个合伙人因为利益纠纷,关系破裂,他说他不仅没了钱,也没了兄弟。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就一直听他说。我想起阿跃离开我,当时我与白曲见面的场景,那时候的我跟现在的白曲是一样的心境,不断说话只是想抓住些什么,像掉入悬崖的人,随便抓着点什么挣扎,那是一种慌乱。
之后,白曲重新整理了自己,开始找工作。可是他找了尽半年,都没有合适的,一是企业嫌弃曾经创过业的人,二是白曲年近四十,中层管理岗位实在很难有空缺。中年男人,要么已功成名就,要么已订在各自的岗位,不上不下,失败实在是一种不体面的惩罚。
六个月后,白曲又找到我,那是2019年的四月份, 绿色过了最耀眼的年纪,春天垂头丧气的,只有初夏的热情,冒着年轻,新鲜的劲儿。
他希望我与他合作,做自媒体创业。他的模式很简单,他去撬动他所有的资源,谈业务,一个自媒体账号每个月收费六千,他只要谈四到五个自媒体就能养活公司。
我觉得哪个时候的他,像碰了壁的无头苍蝇,到处乱转。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喜欢什么,要做什么,他是谁,要成为谁。
他被房贷,车贷,孩子压的喘不过气,日日面临经济的崩溃。
“我觉得,你最需要想清楚,你想做什么,你具备什么能力。” 我试着帮他理清思绪。
“我想做一名医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哑口无言。
我答应他可以做这份工作,因为我知道帮别人带自媒体并不需要花很长时间,只是粘贴复制,拼凑而已。
但是白曲高估了他的能力,他只谈到了一个业务,且每个月只费三千块。
这个时候内容自媒体早已衰败下滑,这个时代的消费内容瞬息万变。他早已被时代远远的甩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白曲希望我把章川介绍给他,他说他有了新项目。
白曲的新项目是 号称可以用全新的建模方式解决当前区块链交易速度缓慢的问题。
但这只是一种是设想, 他花了高价请了当时的一个技术专家,两个人到章川的办公室,用一种过度亢奋的行为表演一份商业计划。
章川当时只问了一个问题: 用思维方式的转变将区块链运行速度提高至十万+,目前都只是商业噱头,没有一项经过严格的论证。如果仅凭一个设想,让我的团队投资于你,凭什么?
“因为我无路可退。拿到钱,就一定会把这个东西做出来。”
白曲的模样使人心酸,那是一个人讨生活的艰难。可是这份心酸并没有打动章川。
白曲一再央求我为他争取,他为我端茶倒水,忙前忙后殷勤的模样让我伤感。他已经连白曲这个名字里的体面都顾不上维护了。
章川以我的名义投资了白曲六十六万,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是我们分手的费。
“剩下的就看你们各自的命吧。祝好。” 章川留下这一句给我和白曲。然后把事业的重心转去了杭州。
“我喜欢凭一个人的行为,去判断一个人。而你让我害怕。”
白曲在第一次章川拒绝他之后,提出以我的名义收购大量小说,再出书售卖。章川知道了原来《理想主义的死亡之歌》并非我自己撰写。开始渐渐远离我。
他说:“我感到了真正的理想死亡的悲伤。”
几个月以后,白曲的产品没有任何突破,又面临资金的困境,他找了专业的认证机构,希望他提出的模型可以被认证通过,这样他就能拿去找投资机构的融资。
然而,遗憾的是认证没有通过。而他已经被焦虑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我替他着急,但又无法实际解决他的问题。 他再次央求我去杭州找章川。
在杭州章川的办公室里,我和白曲见到了章川的妻子和她的女儿。
“这是我以前在深圳的助理,典芯。这是她的好朋友,白曲。” 章川简单的介绍,我看见他眼神里的慌张与不自主的心虚。
“你好。” 她朝我伸手, 我轻轻的握住她。那双手像杭州的丝绸般绵软,干净。那是一个 带着书香味,从不曾经历生活的风雨,如盛开的莲花般新鲜的女子。
我和白曲两手空空,回到深圳 。他至始至终都带着一身的疲倦。
“或许, 你可以把房子卖了,回老家再试试机会。” 我最后宽慰他。
此后告别,我再也没有同白曲见过面。
直到一篇《知名二流作家与投资机构老板的风流韵事》刷爆了整个网络,在这篇文章里我被塑造成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一个找人代笔的虚伪作者。可这一切又是事实,我无法辩论。白曲在各个网站注册了一个专业爆八的账号,以连续更新我的动态吸引了无数围观的人。
几天之内,我像一条臭虫, 蟑螂,做实验的小老鼠一样, 被开膛破肚,人们争先恐后想看看像我这样的人,内心是多么肮脏,藏着多少疽虫,泛着多少恶臭。
甚至 我的过往,家人,朋友都被一一品味咋舌,人们为他们贴上恶臭的标签,最后像亲自动手把 妖魔鬼怪 打入地狱般获得了无尚的荣誉,然后带着这份骄傲继续过各自的生活。
那段时间,我无处可逃。在城市,我能听见无数指指点点的声音,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像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在我生长的地方,人人又恐避我而不及。世界与我,只剩我自己。
2019年的下半年,我在内蒙古奇乾躲了近半年。奇乾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森林密布,水草丰美。那里的人们只关注自己,牛羊与天气。在哪里,我重新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2020年的新年过完,我再次回到了深圳。风平浪静,像路边的植物换季 ,新旧交替,一季一季的落叶归根,新的故事与新的传奇,年轻的欲望在这里更迭上演,永不停息。
就像第一次阿跃带着我来深圳,那时候深圳于我们而言充满了新鲜与新奇,而我们朝气蓬勃,有无限对抗生活的力量,那是丰厚的对自己的希望。我发现自己仍然喜欢着这样的深圳,年轻无畏,充满了戏剧性。
我找到了之前和阿跃住的地方,并租了下来。章川在听过我描述的关于这里的故事以后,投资了一家新青年公寓,这些老房子被公寓统一翻修,整治。焕然一新,又管理有序,街道也比以前干净了许多,以前的菜市场被改造成了各种咖啡店,网红店,人来人往,已是天翻地覆。
阿伞在网络事件中被人爆料出来,现在已经是网络上的知名作家了。还以自己的名义开了个人工作室。有一天她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写小说,她现在急需大量稿件,写不过来。再说她已经没有时间冷静下来写小说了。因为她忙着出席各种宣讲会,读者见面会。
“写小说真的是个苦力活,又赚不到钱还要掉头发,我都快写秃了。” 阿伞抱怨道。
“我愿意再试试。” 我告诉她。
这样,我就开始重新写小说了,反反复复,断断续续,删删减减。支撑着我的是我第一篇小说完结之后的某一句留言:
“故事一般,还好是作者的灵气一直支撑着我看完,不后悔。相信作者未来一定会写出更棒的小说。”
这句话像我心里寻找的光明,总是在我要放弃的时候吸引着我前行。
后来,阿伞看上了我写的几部短篇,我换了些钱,日子勉强过得下去,又没有什么欠款,我倒自在满足。
有一天,我出门扔垃圾,在街上遇见了温跃。
他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从玻璃窗里看见了我。
我们简单的聊了些近况。
“你好像漂亮了很多。不过你以前也漂亮。”
“你还画画吗?”
“早就不画了。”
他告诉我他和妻子开了一家服装厂,他做一些简单的服装设计。这次来深圳,是跟客户谈业务的。
“我以前没发现,其实我好像没有那么喜欢画画,我现在反而喜欢设计衣服。看到我设计的衣服客户拿的多,我就会很开心。”
之后沉默了许久,阿跃说关于 我的事情,他从网上看到了很多。
我笑笑回。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是故事的结尾。
我后来又补了一句:阿跃,你只能做你自己。
阿跃回: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