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的”,“无理的”,“情绪不稳定的”,“严肃的”,“苛刻的”。特别特别长的时间里,这些词是我安在母亲身上的固有标签。我跟母亲的关系,似乎是十分僵硬的,上大学之前,我甚至都受不了她来揽我的肩,那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尴尬的时刻。关系好转是从工作后开始,我渐渐能够接受她对我的亲昵,我也能够渐渐包容曾经那段岁月里她所表现出的“可怖”而带给我的不快与委屈。总觉得,我和母亲中间隔了点什么。
上个星期的一堂写作课上,我出给孩子们的写作主题是《那些年,我偷偷做过的事》,不知怎的,自己也开始记忆翻飞。我10岁前应该可以被归类为‘别人家的孩子’,听话得紧。母亲极爱打麻将,她不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当然,她理所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化。但我从不否认,她真的非常聪明,看得懂花样繁复的编织书籍,而且手巧得不得了。一双双样式精美,色彩搭配得当的手工钩织鞋曾一度掀起了村子里的“时尚潮流”。那时候,她特别喜欢搬一把小竹椅坐在家门口的芦苇丛前织毛衣,勾手套,衲鞋,每当我放学回家,她会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捏着七彩的线团对我挥手。周六日,她很爱带着我去村里串门打麻将,我就静静地当她的小尾巴,很多时候安静得几乎发现不了我的存在。
有一年的夏初,我同往常一样尾随着去打麻将,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葡萄,那时还未到盛夏,葡萄还没到成熟的时候,但成串成串挂在藤上的样子煞是诱人。我又是极喜爱吃葡萄的,看着心痒极了。这家的主人是个特别温和的中年妇女,她儿子是在县里的学校教书的,她总是对我很亲切。其实,对于“偷”葡萄这件事,我内心里是拒绝的,但是终究抵挡不住嘴馋,明明知道未成熟的葡萄必定酸涩无比。我悄悄地溜出屋外,在葡萄架前不停徘徊,还时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身后不断传来因为和牌而发出的亢奋的女声,还有母亲那最具辨识度的笑声。我把手藏在衣服口袋里,脑海里不停浮现出母亲平日的叮咛“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紧接着,母亲发火时打我屁股的情景也不断涌上来。鬼使神差般,在有些许惧怕的情况下,我还是伸手去摘了葡萄,并且挑了一串品相出色的。或许是因为心虚,我摘了葡萄以后迟迟没有把葡萄藏起来,而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更让我背脊发凉的是,那位平日里都十分温雅的阿姨正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我,她并没有说话,我却瞬间慌了,语无伦次地解释道:“阿姨,我也不知道这串葡萄怎么会突然掉下来,我原本想把它重新装回去的,但是失败了”。我一边解释,一边把拿着葡萄的手拼命往葡萄叶里挤,那时候,我觉得指甲盖都在惭愧。阿姨没有多说什么,淡淡地说了一句“没熟,很难吃的”,便转身进屋了。
那天,我并没有等到母亲麻将散场和她一起回家,而是一个人玩了一会地上的土后早早回去了。一直闷闷不乐,我想阿姨一定会把我偷葡萄的事情告诉母亲的,而我一直塑造的乖乖女的形象就会崩塌,我不敢想象母亲会用怎样失望的眼神看着我,亦或是狠狠揍我一顿,因为平时对我为人处世的教育上,她向来是原则性很强的。可是,那会,还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让我坐立不安,一向洁身自好的母亲,一向品行端正的母亲,会不会因为她的女儿的“偷盗”行为而被他人耻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抹黑她的事情。我偷偷地溜到家附近的小土坡上,看着太阳渐渐落山,看着蒲公英漫天飞舞,看着蓖麻落地,却迟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我想,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不想回家。
直到,家里的烟囱开始冒出炊烟,白米饭混着鱼鲞的香味窜入我的鼻子,我才意识到晚饭时间到了。没多久身后就传来母亲的声音“傻坐在这干什么,回家吃饭了”。那一刻,我竟然脸红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母亲。只是下意识地往土坡下逃窜,脚下不慎打滑,摔破了膝盖,我想那时候我是极度狼狈的。母亲很快追上了我。她看着我的膝盖,心疼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很疼吧”。我不敢看她,也不想说话。淡淡地拂开她的手,依旧故我向前走着,母亲静静跟在我身后。空气突然变得很静默,我终是开口道:“妈妈,我不想回家吃饭,我还不饿,我要去玩。”我当时料想母亲是不知道我偷摘别人家葡萄的事的,不然依她的性子肯定把我拎过去一顿打了。没想到,母亲在看了我一会后说:“你摘人家的葡萄了?”听不出半点责怪,也没有丝毫怒意。我愣了一下,不承认,也没否认。母亲并没有追究下去,而是接着说:“现在还不是吃葡萄的时候,过些日子让你爸去多买点回来。走吧,回家吃饭。”我没有再拒绝母亲伸过来牵我的手,空气再次静默了。这件事从我踏进家门到往后的很多年,都没有被拿出来说过,但当时母亲温柔充满爱意的眼神让我在二十几年后的课堂上回忆起来,充满酸涩与幸福。
曾经,因为父亲做生意破产后那段艰难岁月里母亲的声嘶力竭,失态,以及对我没由来的咒骂,不顺心时落在我身上的巴掌,我非常惧怕她,惧怕中掩藏着我不敢表现的怨怼和深深地不理解。即便上大学以后家中情况转好,我始终不能够无成见地靠近她。她的弥补,愧疚我并不是感觉不到,我无数次说服自己再次接纳她,像刚出生时那般需要她。终于,在我谈了第一次恋爱,有了第一份工作以后,我渐渐地能够用一个女人的身份去体会她当初的无可奈何,当初的被生活折磨的绝望和困苦。我开始尊敬她,顺着她,但依旧不能够像正常的女儿一样去亲近她。
其实我如此清晰她爱我这件事,但我究竟掩藏了这个真相多久?我突然间想真真正正地重新去接近我的母亲,重新爱她一次。